顾忘苦走出约一射之地,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小厮面目看着熟极了, 偏就想不起来是谁。”那跟着他的随侍便回道:“三爷忘了,这是大少奶奶院里跑腿的招儿。”
顾忘苦想了一回,方才点头笑道:“原来是这个猴崽子,我倒是忘了。去年年三十, 这猴子玩炮仗, 倒崩了我一身灰,叫我拿住狠踹了几脚。打那之后,好一向不见他了, 原来去了大少奶奶那儿。”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这猴崽子跑那么快,赶去奔丧么?”
跟他的随侍随口说了一句:“听旁人说起,这招儿近来常往西府去,又总有闲钱买点心果子吃,问起来就说是西府的二爷赏的。也不知这二爷放着西府一众奴才不使,倒使这边的小厮做什么。”
顾忘苦听闻此事,步履微微一顿,心思转了转,唇角一勾。他本要出府,去本方院子新开的一家窑子里光顾一番,眼下却改了主意,步子一转,往菡萏居寻他娘去了。
招儿一路从东角门进了西府,直奔坐忘斋而去。
进了坐忘斋的院子,却见一身着黄色衣裙的少女自门里出来,拾级而下。
那少女面目平平,并无几分姿色,却神情冷淡,乏善可陈。
招儿却晓得,这女子是顾二爷院子里的银钱总管。顾思杳十分信她,钱账皆交她管着。
招儿快步迎上前去,向着那少女挤眉弄眼,笑着招呼道:“香玉姐姐,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在家都做什么那?”
那香玉只扫了他一眼,一字不发,抆肩而过,出门去了。
招儿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道,这位姐姐果然真如传言一般,人前决然不苟言笑,只忠于二爷一人。之前听闻西府这边一个下人因些细故,想从她手中借五十两银子出来。这人还是她母亲的好友,平日里素以姊妹相称,却也被她一口回绝。任凭那人说破了天,只是一个不字。这事传出来,府里人皆称这香玉便是个铁面的娘子,活的库锁。
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阵,招儿便直奔正堂。
明月正在门上坐着晒太阳,见他跑来,晓得是二爷手下用着的人,连忙向里通报了一声。
顾思杳正在书房坐着看账,他近来心情极好,货行自开张以来,凭着他上一世的记忆,低买高卖。又自别处挖得一个精明能干的掌柜,一个细致的账房,货行的生意便一日比一日红火。
初时,云烟货行尚且不大起眼。江州城傍河而建,城西紧邻着清水河码头,东边便接官道,四通八达,货运极是兴旺。故而,这城中仅是货行便有七八家,更不要说其他做货运的商号铺子了。
云烟货行是新开的铺子,且老板是个生面孔。货行不比零售铺子,走的是大宗的货运买卖。起初,谁也不敢将大额的生意压在这么一家新铺子上。
后来,这城中出了一件事,却让云烟货行露了脸。
这城中有一家百年点心铺子,名叫芸香苑。其所制点心甚是考究,这江州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喜爱。是以,这铺子生意闹热,每日人满为患。尚未开张,便有人排起了长队等候。江州城里,四时八节走亲戚时,能提上一盒芸香苑的点心,那便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
这铺子的招牌点心,乃是蓑衣饼。
这东西原不是稀罕物,世间常有。坊间所售的蓑衣饼,无过只是用面粉、猪油、洋糖或葱盐揉做蓑衣模样,再以猪油焙黄。但芸香苑所制,却极是讲究。面粉猪油洋糖皆是顶尖的品质,这且不在话下。又将松子、芝麻、花生碾磨成粉,裹以饼中。若是咸的,再放虾皮增鲜。这蓑衣饼做的极好,烘焙的又甚是考验手艺。
这道点心,乃是芸香苑的招牌,便是齐王也极爱吃的。
芸香苑做这道点心极是精心,所需各样原料,一味也不能少,偏生今年却买不来松子。
原来,芸香苑所用的松子,必得是北地林松镇所产,年年都靠着货船自北方运来。
今年时运不佳,那运货的船在河上遇上了打头风,整船翻了。人虽没事,货却没了。
芸香苑初时还有些存货,却经不起耗损,等北地送来是再也不及的。这道点心做不出来,砸了店里招牌倒也罢了。
那齐王却偏爱这一口,每隔三天必要令其送到府中。这齐王为人跋扈暴躁,一时恼了,命人拆了芸香苑,将店中老板伙计一起扔进王府大牢,也不是稀奇之事。
就在那芸香苑老板急的要上吊之时,云烟货行的伙计忽然寻上门来,问他们要不要买松子。
那芸香苑老板初时只当产地不对,并不堪用,只存着一线侥幸,看了伙计带来的样子货。尝了两颗,竟真的林松镇松子。当下,他大喜过望,便将货行里的松子尽数买下,方才度过这一难关。
这件事,自然是在顾思杳算计之中。他依稀记得前世有这么一回事,城中的老店芸香苑便是因断了原料,只得将蓑衣饼改了方子。齐王吃了,大发雷霆,只说这小小点心铺子竟敢欺哄王爷。下令把铺子拆了,将老板投入狱中。好好一间百年老店,竟就这么没了。
那芸香苑在城中颇有些名气,连带着云烟货行的名声,也不胫而走。此后,类似的事情又断续出了几起。城中的买卖人家都言说,别家货行只是卖货,这家却是救命的。就有许多需进货的茶馆饭庄乃至杂货生意人家,上门看货。见这货行供应货物种类齐全,上至掌柜下带伙计都是能干之辈,便放心下了许多单子。云烟货行的生意,真正红火热闹起来。
顾思杳看了账本,短短半月有余的功夫,货行已替他挣了七八千两银子。果然世间来钱最快的法子,除了去抢还是做生意,尤其是这买进卖出的买卖。
他极需要钱,有了钱才能去做别的事情。
为了将来的大业,他眼下正筹谋两件事,一则是书院,二来便是暗探。
书院乃是读书人汇集之所,这些读书人虽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偏生一张嘴巴带一支笔是极厉害的。什么事经这些人一宣扬,便弄的满城风雨。前朝几宗大案,一桩是南阳学子进京上书;一件乃是定州贡院会试舞弊。前者弄得皇后被废,后者更是牵累了无数官员罢黜。可见,这读书人的嘴巴,小看不得。
将来六皇子登基,想要名正言顺,便离不得这一张嘴巴。
偏巧这个时候,红菱替他送了一个名士过来,正中他下怀。即便书院建起来了,也需得有这样一群人,说出去的话,方有力道。
这顾环他也见了一面,同世间所有名士一般,才学固有,清高过甚,目空一切,眼高于顶。但毛病还不算大,只消好生打磨着,将来自然能派上用场。何况,名士便是须得有这么几分气势,方才配得上那个称呼。
暗探则不必多言,他要保毓王,早晚是要同那齐王对上的。
要将齐王拉下马来,便要有许多确凿的罪证。毓王在西北另有经营,凭借他日后的军力,兵迫京城,震慑群臣,诛杀群王,登位称帝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此一来,他顾思杳还有什么用处?
故而,他必须赶在毓王势力培植起来之前,将齐王的把柄捏在手中。
这些日子,他同毓王亦有书信往来。毓王在信中也暗语托他盯着齐王,他也必得做出些事情来,令这位将来的天子对他另眼相看才是。
然而眼下看来,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
书院一事,他已暗中寻访了几个怀才不遇的书生秀才。这些人在将来都会成为名家巨擘,但眼下他们只是穷困潦倒的无用书生。正当困境窘迫之时,忽然得了他顾二爷的资助,且言称要办书院请他们去讲学,这等知遇之恩,比给钱物可更加动人心肠。于是,这些人无一不应,且感激涕零。
那暗探的事情,自然都托付给了楚梦昭。此人本就是游侠,江湖出身,这些事情门道他都熟知。
最为迫切的,便是银子。
无论是书院还是暗探,要养人要居所,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如今货行虽能挣,但还有些捉襟见肘。买进卖出虽快,但这江州城里做这行买卖的太多。囤货等价又或者如芸香苑的故事,并不算多。他前世所知也是有限,总不能一直靠着记忆赚钱。
若是能出个别样的生财门道,便是好了。
想到此处,顾思杳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看着窗台上摆着的白梅盆栽,枝干横斜,长的极好。这盆栽,是他自己亲手精心照料的。姜红菱喜爱白梅,他原打算在今年开花之时,拿去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