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兢兢业业的两年,换来的是如此局面。昭宁帝扪心自问,他确实不算宽厚,但也绝对称不上无德。居然众叛亲离到此地步,太出乎意料了!
你们竟就恨的想杀了我,果然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可是你们不照样也夺我钱财,夺天下之钱财么?正因为怕我杀了你们,才索性先下手为强么?
京城的灯火彻夜不熄,夏波光立在定国公府的上房,看着徐清与叶晗睡下,同时调度着家丁和亲兵,与前来守卫的锦衣卫配合,务必使公府万无一失。今夜是注定了的不眠夜,全京城没有几家能睡的安稳。
皇帝遇刺,太傅重伤。锦衣卫在围住各家府邸的时候,统一口径的告知所有人官方的信息。涉事人员听闻昭宁帝无事,早已魂飞魄散。被咬出来的人一个个被抓入诏狱;暂留在家中的人,抖如筛糠。
杨安琴看着面如土色的丈夫,唯有麻木。公公陈凤宁已被带走,姜夫人关在屋内,闭门不出。年仅四岁的长孙陈元敏在她怀中睡的香甜,杨安琴却不知她这般安逸的抱着孙子的时光,还剩几时。
陈谦默默的立在一旁,顺着母亲的手,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眼泪忍不住的流。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昭宁帝对无辜稚子网开一面,他又如何活的下去?他今日方知祖父与昭宁帝已是兵戎相见的死敌。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祖父要与庭芳决裂而非合作。在今日之前,掉头都还来的及不是么?可偏偏祖父选择了最绝的路,亲手将全家,送入黄泉!
陈谦与徐景昌同岁,他已考上童生,大好的年华,光明的前景,皆成泡影。娇妻幼儿相伴,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人生。可是,他们都要死了。陈谦无声的哭泣着,他一点也不想死,一点也不!锦衣卫换防的脚步声那样分明,他们整个陈家,插翅难逃。
没有下过诏狱,永远不会知道锦衣卫在凌虐人方面有多么惊才绝艳。陈凤宁被关在铁笼子里,上下皆是尖锐的刺,他只能痛苦的半蹲着。腿脚的肌肉发酸,但他不能有一丝松懈,否则尖锐的刺就会扎进他的肌肤,痛的颤抖。养尊处优的权臣,从来没受过如此折磨。而他的旁边,是阁臣曹俊郎。烙铁一下一下的按在曹俊郎的皮肤上,皮肤烧焦的味道与惨叫,刺激的陈凤宁想大叫。往日熟悉的同僚们,被锦衣卫用各种手段折磨着,哪怕他们已经彻底招供,也不会减轻半点刑罚,因为昭宁帝就是想把他们活活折磨致死!
可是他们能不招么?不能。剧痛之下,明知说了亦不会有好下场,可是总有人报有一丝希望,求死的希望。互相的攀咬,又加速了盟友们的分崩,随即而来的是更残酷的惩罚。诏狱里血腥味浓郁的令人窒息,宛如人间地狱。
至清晨,清晰的卷宗呈至昭宁帝的案头。一夜未眠的昭宁帝看着卷宗,冷笑。昔日刘永年,一点小事就让庭芳遭受池鱼之殃,今日方知狂妄才是江南本色!昭宁帝突然哈哈大笑,万万没想到,缫丝机竟能做了他的催命符!以纺织为本的江南人,竟然为了屏蔽缫丝机于门外,不惜刺杀一个帝王!讽刺!太讽刺了!昭宁帝抑制不住的笑,笑的眼泪直飚。
他从来没有禁绝过商业,不过是想用更丰厚的利润,诱使土地国有。因为再好的商业,总有无法惠及之处。唯有土地,唯有土地能安顿所有的人。流民四起时,绝无可能有盛世繁华。土地收归国有,仅仅是想给不那么聪明的人一条生路而已。聪明绝顶的中枢官员看不透吗?不!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财富!而是肆意妄为!是玩弄人命于股掌,是窃取皇权谋权势滔天!
父皇,这就是你留给我的天下,这就是你留给我的臣子!你tmd的执政几十年,就剩下这么一群屎?太能耐了!简直能耐的耻于做你的儿子!
昭宁帝攥紧了拳头,好爹爹,我真想把你和你那群臣子扔在一起,千刀万剐!
卷宗被丢到了袁首辅手中,袁首辅看着情绪不稳的昭宁帝,头皮一阵阵发麻。一面焦急的想太傅怎么还不醒?一面快速浏览卷宗。却是越看脸色越怪,看到最后只剩愕然!因棉纺织冲击江南,旧党畏惧缫丝机继续冲击,故发动起义,无果,害怕昭宁帝追究,于是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弄死昭宁帝?袁首辅不自觉的晃着脑袋,怎么都想不明白期间逻辑!昭宁帝举步维艰,你们一个个贪的流油,不会洗白,还不会跑么?怕昭宁帝追究,辞官不就行了么?能把严密布局刺杀的脑子,正经用用吗?袁首辅难以置信的再看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良久无言。
昭宁帝笑道:“阁老也觉得荒诞吧?”
袁首辅无话可说。
卷宗在朝臣间传阅,待传回昭宁帝手中时,南书房又陷入了寂静。昭宁帝看向朝臣,一字一句的道:“我执政两年,有犯过该死的过错么?”
袁首辅忙道:“陛下息怒!”
昭宁帝平静的道:“我没怒。”
略顿了顿,昭宁帝道:“若非我之过,偏又这么多人不满,那便是天之过了。”
南书房的臣子全然不知昭宁帝在说什么,皆在心中暗想,昭宁帝是气糊涂了么?
昭宁帝并不糊涂,事情发展到今日,无非就是仗势欺人四个字。仗的是中枢官员“齐心协力”的势,仗的是纵横官场逼的他节节退让的势,更是仗着霸满朝堂致使帝王亲信无法入中枢之势!阁臣六部九卿,总计十四人,属于他的只有首辅、吏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勉强剩一个骂天骂地全凭着运气莫名其妙入阁韦鹏云。不足总数的三分之一。侍郎往下,除了吏部工部,亦没几个自己人。是啊,他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傀儡,他想做真正的帝王,所以他们就胆大妄为的想杀了他,彻底扶植一个真正的傀儡。他的第五子,最年幼的儿子,无知幼童,太好控制了!
没有一个皇帝不想要绝对的忠诚。足足一夜的思考,昭宁帝清晰的认识到,庭芳条件反射的以身相护,不是他们的感情好到超越生死,更不是庭芳忠心可昭日月,而是他们的利益一致!他的太傅教过他,绝对的利益,才会有绝对的忠诚。人心易变,但利益不会。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他的太傅在与高烧抗争,而他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太傅身上。因为太傅,很有可能会死……
他需要有许许多多的同盟,利益绝对一致的同盟。扶植地方官是一条路,可是那不是最好的路。他能给的利益,一定没有贪污来的多。所以,谁,才能依附并仅仅依附他而生?
君子墨的名字滑过他的心间,除了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徐景昌与庭芳,只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背叛他,那便是从来连人头税都没资格交的……女人!
权力,会让人癫狂!尝过权力的滋味,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先的模样。严鸿信癫狂了,差点杀了他。那他若让女人癫狂呢?昭宁帝勾起嘴角,所有试图想杀他的人,就会被癫狂的女人活活咬住,扒皮抽筋,不得好死!
没有什么比收买一无所有的人更划算的买卖了!昭宁帝再次扫过稀稀拉拉站在南书房的朝臣,缓缓的道:“涉事官员皆凌迟处死,夷其三族!”
袁首辅等人,低头不语。
接着昭宁帝露出一丝笑,不容反驳的道:“即刻下旨昭告天下,下一届科举,增设女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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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尚书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说逆纲常,才刺杀了皇帝的臣子们更逆纲常;说女子不宜为官,文有叶太傅舍身护主、武有君千户以少胜多,只怕比八成的官员都相宜。赵尚书能做到吏部尚书,耿直的理由占了多半,可既然能做到尚书,自然不仅仅只有耿直。昭宁帝在笑着,可是谁都知道他此刻心里必然乌云罩顶。朝臣恶毒背叛,太傅高烧不止,正预备血洗朝堂的昭宁帝,是不会介意是不是多砍几个人的。
南书房沉默了许久,袁首辅终是劝道:“陛下,稚子无辜,且饶他们一死。”
夷三族,乃父母、兄弟、妻子。余下的族人,惯例长流。通常十四岁以下因年幼可免死,袁首辅不希望昭宁帝怒火之下连幼童都不放过。他与昭宁帝君臣相得,不愿史书记他太多的暴虐。
刑部尚书正蹲诏狱里,工部尚书焦润玉叹声道:“陛下,主犯自要重罚,臣以为从犯罪止自身即可。”阁臣九卿就占了十个,此十个高官,不拘是主还是从,皆要做主犯处死。这里就涉及几十个家族,下剩的再牵连三族,京城何止血流成河?
韦鹏云道:“谋反不分主从。”
袁首辅也叹道:“就要新年了……”说着顿了顿,“太傅还病着呢……”
太医的诊断,亦摆在案头。庭芳肩胛骨骨裂、还有无数碎屑嵌入肉中。头三日极为要紧,一个不好就没了。听得袁首辅此言,昭宁帝只得道:“可。”就当积德了。昭宁帝也不是杀人狂,恨的也只是意图谋杀他的人。
赵尚书躬身道:“陛下仁德。”
熬了一个日夜,袁首辅满眼血丝。昭宁帝冲朝臣摆摆手:“都回吧,姥爷你使人拟定一个名单,六部缺人。”
赵尚书应了。一群人鱼贯而出。昭宁帝坐回椅子上,用手撑着额头。少了三分之二的官僚,朝堂必陷入瘫痪。这便是他之前想缓缓图之的理由。低品级的跃升,更加靠不住。女科休说是下届的事,哪怕立等录上三百人,也没有能入中枢的。年轻有为到叶太傅那份上的,万中无一。
太监前来劝道:“陛下,您躺会子吧。”
昭宁帝起身往西走,没两步又停住,掉头往东间走去。庭芳还在西间,他住西边屋里,太易生谣言。横竖干清宫那样宽,上哪找不到间屋睡。躺在床上,身体很疲倦,但睡不着。还是李太监替他一点点按着头上的穴位,才慢慢睡去。
一个日夜,足够庭瑶彻查完皇宫,朱永望被找到,只留下一具尸体。再追查其在京家眷,已人间蒸发。庭瑶面色阴沉如水,安顿好受惊的李初晖,踏上马车往定国公府而去。
定国公府的正院里,陈氏哭肿了眼。见了庭瑶,更是泣不成声。娘家身陷囹圄,女儿生死未卜,她再一次陷入了绝境。
庭瑶看着母亲,心中酸楚。她的母亲善良到了懦弱,一辈子没甚长进,却也一辈子没害过一个人。看着荣华富贵,实则煎熬不已。夫妻离心、家族分崩,好容易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又经离丧!
陈氏抓住庭瑶的手,期盼的问:“三族,不含孙辈吧?”
庭瑶低声道:“大舅……是主谋。”
陈氏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紧紧咬住嘴唇,抑制住想嚎啕大哭的冲动。父母兄长,嫂子侄儿,没有一个人能有生路!陈氏只觉得全身被射的千疮百孔,每一个亲人的名字,就是她身上的血窟窿!流血不止、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