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岫云有些懒懒的,她不知何去何从,离了淮扬,到了京城,又做什么呢?公侯府邸,哪里就缺了婆子使了,何苦用她个烟花柳巷来的。庭芳正被人挤兑的不自在,她再去不是讨人嫌么?既是刘永丰要去作菩萨,不来祸害会芳楼,她也就懒的操心。横竖会芳楼的生意日渐衰落,不出二年,大家也就都忘了。
楚岫云哪里知道,淮扬知府一张网,罩的就是会芳楼。庭芳与楚岫云处的不错,可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淮扬知府就更不知道了。之所以还要抓别的老鸨,为的就是将楚岫云混在其中,不叫人单拿她做文章,便牵连不出庭芳。这等做官之人,想要办事,自是威风堂堂。张嘴便是妓子被父兄拐子所卖,身不由己,可怜可叹;老鸨四处逼良为贱、毒打折磨,死有余辜!特特问王虎借调卫指挥使的锦衣卫,全城搜捕老鸨,同期办理妓女放良。楚岫云浑然不知,还在闲话。
婆子再想劝几句,院门就被砸开。呼啦啦的冲进了一队锦衣卫,把楼子里的姐儿吓的尖叫。锦衣卫也算是青楼常客,不消人指认,就揪出了楚岫云。
楚岫云此时才惊觉事有不对,墨竹急急道:“我妈妈又不曾犯事,官爷怎地胡乱抓起人来?”
锦衣卫对墨竹倒是和气,笑着道:“你们这些姐儿都无事了,想家去的便家去,想嫁人的便嫁人,都散了吧。会芳楼即刻查封,无处可去者,往衙门里登记。知府大人自安排你们活计。”说毕,拽着楚岫云就往外拖。
妓女们纷纷狂奔回自己房间,往袖子里藏细软。那都是该落到官家手中的钱,岂肯让她们私藏?也就是怕她们饿死,才在指缝里稍微漏点子。不到一刻钟,就开始封门,妓女被撵的四散。墨竹乃花魁,她的装饰就比别个强些。日常带的好几个金玉镯子,成了她保命的本钱。被推到大街上,才知这一条花柳巷尽是鬼哭狼嚎。楚岫云已被拖走,她站在街头,不知所措。
墨竹的丫头小珠儿怔了好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这是又做回良民了?”
就有人嗤笑:“做回良民有甚好,楼子叫人封了,咱们去哪处吃饭?”
“窑子里呗,”另一个妓女道,“咱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别的营生?往日还笑窑姐儿穷,现如今咱们要求到她们头上去,不定被怎么奚落呢。”
小珠儿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冲墨竹福了福:“姑娘,我是良民了,我走了。”
墨竹拉着小珠儿道:“你去哪里?”
小珠儿笑出了眼泪:“我回家啊!叔叔当着我娘卖的我,我娘说攒钱赎我的。现不用赎了,也不许有贱籍了,我叔叔再卖不得我。我家去了,姑娘保重!”
几个小点的姐儿都七嘴八舌的说起来:“前日传不许人口买卖,竟是真的?”
“那活不下去的人家怎么办?”
“雇工呗。上头换个叫法,不过换汤不换药,你还真想人无三六九等?不过我们好像可以嫁人了。”
熙熙攘攘的中,墨竹拉着小珠儿的手颓然放开,小珠儿有家,她没有。扯出一个笑,拔下了个金镶玉的戒指,塞到小珠儿手中:“去吧,许个好人家,这个便做我的添妆了。别怪姐姐小气,姐姐不知去何处。若姐姐日后能发财,再补上你的礼。”
小珠儿方想起墨竹乃流民,爹娘从会芳楼换了银子,就无影无踪,不知死活。方才她的笑,似刺着人了。
墨竹拍拍小珠儿的手道:“快走,迟则生变。带着你娘躲下风头,暂换个地界儿。上头风向一日一变,万一又说不废贱籍了,你岂不是落空?”
小珠儿一惊,再顾不上墨竹,撒腿就往家跑。她一跑,惊醒了众人。有门路的,不想再做妓女的,被打怕了的,一个跟着一个跑。花柳巷登时乱做一团,墨竹被四处奔逃的人撞了好几下,却是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不觉走出了巷子,墨竹定了定神,往衙门走去。她已无家可归,说好了与楚岫云相依为命,她不能慌,她得寻出楚岫云的下落,往京中去求生存。
墨竹被卖时,才几岁。落入青楼太早,她被裹了脚,从花柳巷走到衙门的路好似无穷无尽的远。她穿的是薄底的绣花鞋,不小心踩在一颗尖锐的石头上,钻心的疼。扶着墙缓了半日,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街上的行人很多,墨竹有些紧张的抓着自己的袖子,深怕腕上的镯子被人捋了。一时不察,又被人踩了一脚,墨竹痛的一个激灵,见对方是个壮汉,更是不敢做声。跌跌撞撞走到衙门,正巧见到贴布告。前去一看,只见上头写着:“老鸨作恶多端,其罪当诛。后日午时问斩。”
墨竹直觉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生生走了七八里路的脚再支撑不起,墨竹脚底一软,跌坐在了青石板上。脑子里一团乱麻,杀人,不需要审讯么?官府就可以草菅人命么?我们,就活该由你们宰割么?那你们,跟老鸨又有什么区别?
布告上的白纸黑字刺着人眼,墨竹伏在地上,无助的哭泣着。妈妈……
第428章 汪汪汪
淮扬的秦楼楚馆皆相去不远,捕快衙役并锦衣卫将几个路口一堵,列队入内查抄。一个多晚上,烟花柳巷里存的值钱物事尽数装箱。一家青楼的年营业额约合三十多万两,扣除花销成本及各处孝敬,留于楼内的少说也有五六万两。淮扬数的上号的青楼十来家,加上不幸被一同扫到的低级窑子,总计抄出来的银子有近六十万之巨。
自来武不如文,淮扬锦衣卫指挥使却是不好招惹,淮扬知府十分客气的分了一半与锦衣卫,再扣除些许袁家的人的股份,剩下的二十多万两都落入知府手中。知府连夜做了本假账,二十万的整数上缴京城,他私人悄没声息的吞了三四万现钱。还有不造册的古董幔帐绸缎,也值十数万,捡了几箱拔尖儿的使人押着送去定国公府并京中靠山家,其余的都使人卖了,又可得二三万两。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庭芳前世听过的话,搁在现在也差不离。知府连皇帝带权臣尽数拍到,自家又落着了一笔巨款,且不伤民众之根基,何止一举三得?皮肉生意之暴利在于,即便犁地三尺深,不消得三五年它又自个儿茁壮成长了,半分不消人操心。这是豪强们的游戏,强权之下,钱财不过数字而已。
有钱能使鬼推磨,知府睁着血红的双眼忙活了足足一天一夜,才记起要杀老鸨的事儿来,忙问左右:“那些个老鸨处置了没有?赶紧该砍的砍了,会芳楼的妓女尽数打散,不许他们在一处,旁的倒是随意。别叫我听见一个字的好话来!”
幕僚道:“都关着,明日都堵了嘴拉去街上。要弄的声势浩荡,才显出诚意。”
知府皱眉道:“别太过,弄的别处老鸨不敢来,明年怎么过日子?”
幕僚笑道:“有袁家在,有的是人来投。明眼人都知道您是为了什么。再来的老鸨,又同上头无干,老爷很不必忧心到那个份上。”
“还得收拾了刘家去,又可发一注财!”知府笑的同弥勒佛一般,“天子圣明啊!”上哪再找这么个好太傅呢!
幕僚跟着笑:“可不是!可惜别处的老爷是榆木脑袋,不然跟咱们一样,今岁的国库都要充盈许多。”
知府道:“非也,非也。谁家青楼无后台?”知府指了指东城,那是袁家的地盘。又往上指了指,“那位要给那位做脸,刘家又自己作死,才有如此局面。换个地界儿,都不好做太过。我当真运道好,恰就在这一任上赶上淮扬,不然只好瞧着别人眼热吧。”
幕僚对知府拱手道:“老爷的手法甚妙。那位不缺银钱,送她银钱反落了人眼。送去了国库,方显得老爷光明磊落、忠心耿耿。就不知王指挥使如何处置银钱。”
知府撇嘴:“他眼里就没有朝廷,他那一份子,正装箱呢,我使人打听了一下,说是要运去南昌。那是他们的老巢,三十万进了江西,也不知能翻出多少来。你老爷我没有那般厉害的主子,只好混着了。”一个人一回能捞七八万两已是恐怖,然而比起王虎,知府又难免觉得眼红。毕竟这样的财不常发,捞一笔是一笔,这辈子还不知有没有这般机会。人比人得死啊!
不过知府心里是有希望的,新人新政,必有败落有兴起,中间可伸手的机会多了。别看中枢一提改革就有一大群朝臣恨不得当场撞死在干清宫,到了地方又是一番光景。地方最怕一潭死水,规规矩矩的还得自家想法子“改革”,赶上读书人多的地界儿,生编乱造都难。顶好是上头有令,他们稍微动动手脚,就可盆满钵满。知府想着账本上记录的数字,觉也不消睡了,哼着曲儿盘算,啧,有了钱,可给长孙聘个宗女来家,那才是体面!嘶,家里的小厮都大了,很该换一批。唤来管家,如是这般吩咐了,在心中意淫了一回十三四岁少年之美妙,才终于心满意足的睡了。
却说墨竹在地上哭了许久,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可是墨竹姑娘?”
墨竹抬头一看,是她近日的恩客穆公子。穆公子见没有认错人,便伸手将墨竹扶起,柔声问道:“楼里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姑娘可是无处可去?”
墨竹抽噎着,没有说话。
穆公子道:“若姑娘不嫌弃,在下还有一处精致的小舍,可借姑娘暂住。”
墨竹低声道:“我想寻我妈妈。”
穆公子叹道:“你妈妈只怕是凶多吉少。”
墨竹的眼里又汪出水来,似她这般长在青楼的姐儿,早就把梨花带雨练成了本能,再是难过,也不似寻常妇人那般眼泪鼻涕乱飞,端的是笑也美,哭比笑更美。穆公子心软成泥,忙哄道:“不若先歇二日,我去替姑娘打听。或能使钱赎出来也未可知。”
九月底的天已有些冷,墨竹道:“公子,能否带我去瞧瞧妈妈,送床铺盖与她?”
穆公子不大乐意,又却不过墨竹的哀求,只得道:“今日天已晚,明日早起使人打点一二,才能进去瞧人。姑娘且随我去歇歇吧,夜里凉,仔细冻病了。”说着又取下自己的薄斗篷,替墨竹披上。
墨竹半分也不想随穆公子走,外室难当,她更想跟着楚岫云过活。然而此刻也没得选,只好乖顺的随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