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琴一口茶喷了出来。汤氏也是一个寒颤,问道:“你可是听岔了?是四姑娘不是四爷?”
杨安琴道:“他家四爷三房的,封到哪辈子都轮不到大伯母。”
陈氏摸不着头脑,喃喃问:“不是郡主么?怎生又做了太傅?朝廷甚时候有了女太傅?”又问杨安琴,“后宫女官有加封父母的吗?”
说话间,陈谦兄弟进得门来,陈恭接口道:“什么女官,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傅。朝廷都已下了邸报,咱们家没瞧见。”
汤氏被雷劈了,她与丈夫常年在外做官,也算见识多广。此次回家,乃预备给儿子说亲,广西没甚好人家,特回山东打探。不到二日,就听到如此新闻,都觉得半辈子游历同白干了一般!这是要改朝换代了还是咋地?女子为官倒也有过,做太傅就太过分了吧?武后临朝都没有过女太傅,那可是三公啊!
来报喜的仆妇是杨安琴的陪房,也不管那么许多,只问陈氏讨赏:“姑太太有才,养的女儿都与旁人不同。那年在叶家住着,就觉得四姑娘能干,果就应到了今日。”
杨安琴听到仆妇提起往事,顿觉扼腕!当初就应该下狠手定了庭芳!叶家看不上陈恭,难道还看不上陈谦?然事到如今,不好再提,换了张笑脸,扯下个荷包扔给仆妇:“我先赏你。”
仆妇磕头道谢,陈氏方才惊醒过来,笑喊道:“百合,去点些银子来赏人。”
这是要大赏了!屋内丫头婆子全都笑开了花,一叠声的围着陈氏讨好。陈氏眼中闪过泪花,自从叶家败落,她回娘家居住,虽杨安琴照应有加,族里却也多闲话。待到庭树病亡,族里谁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三分同情。想当日她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到老了被族里人看了笑话,百年后怕是连个正经摔盆的人都没有。杨安琴劝她过继了三房的庭杨来养,横竖年纪小又没姨娘,却是叶家七零八落,她难道还把庭杨带到山东来?
此时因女得了诰命,腰杆子不知比往日那死了男人的五品诰命硬多少,不拘是过继三房的孩儿,还是往族里寻那孤儿,都是极容易的事。陈氏想着自己苦尽甘来,终是忍不住捂脸哭了。
汤氏笑道:“阿满这可是喜极而泣了!”
杨安琴嗳了一声:“我要生个这样的闺女,只怕此刻满屋子就听见我嚎,轮不到你们叽叽喳喳的笑了!”
众人哄堂大笑,陈谦之妻李氏笑道:“老太爷做了阁老,必要入京的。不若咱们先进京,收拾好房屋迎接老太爷。我也趁机瞧瞧太傅表妹,开开眼!”
李氏娘家乃当地望族,亦是识文断字的。故杨安琴道:“咱们叶太傅好才情,你正可讨教一二。”说着又推了陈氏一把,“好妹妹,哭够了不曾?哭够了可得帮着我开宴,这样大的喜事,咱们家不摆酒请客,非得叫族里活撕了。”
汤氏哭笑不得:“大嫂子你那口没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了。”
说话间就有外头来报:“听闻咱家有喜事,三老太太家里、九姑太太家里都打发人来道喜。”
杨安琴道:“你看看,你看看,我才说来,就来了。快快预备红封儿,且等着,不消一刻钟,族里的长辈能挤满这一屋子。百合,快扶你们太太去梳洗。她穿了那多年素服,今日这等大喜日子,且找套大红衣裳出来穿。”
百合急道:“我们太太就没做。”
汤氏笑骂:“榆木脑袋,去开你大舅太太的箱子,捡那最好的穿来。”又吩咐仆妇,“咱们家喜事连连,只怕吃酒的日子多呢,快从我的箱笼里把那妆花缎子销金缎子都翻出来,要大红的,再寻个裁缝替姑太太量尺寸。”
杨安琴道:“不用你忙活,她自己不知几箱子好料子。她家四女婿送年礼,衣料论箱子来。不拘什么色儿都有,偏她只肯穿素色的。”又扭头说陈氏,“你看你瘦的那样儿,还不给我多吃些,到了京里头才好穿一品诰命服饰!啧啧,正一品,比咱们娘的都高了!”
陈恭凑趣道:“何止!太傅家的正一品嗳!满朝文武,除了开朝的勋贵,就没有比姑母高的。”
杨安琴指着小儿子道:“你就是你四姐姐的亲弟弟!什么都向着她!既如此,还不快去点礼,她有喜事儿,按理咱们家该送礼的。”
热闹中,陈氏族人果然来了,虽大家心里都觉得难以置信,然庭芳本就是本朝头一个异姓郡主,此刻再封太傅,也不觉得多难接受。只是先前封了郡主,与陈家无干,陈氏倒要朝女儿磕头,除了口头上的体面,再无旁的。现却是实打实的诰命,众人都快羡慕出血来!就有人道:“我今日方知,原来女孩儿读书识字,也是有大造化的!从明日起,我们家的姐儿统统撵去识字!”
“哎哟,现识字也未必来得及。便是男孩儿,能做一品的有几人?”又有一个太太道,“我家那个也是十年寒窗,如今连童生都不是呢!咱们可没有大姑太太的八字。依我说,我们四表姑娘,就是神仙下凡!不然哪有那样大的造化!”
又有人问:“咦?大姑太太呢?”
杨安琴笑着解释:“她回房换衣裳去了。”
族里一位长辈道:“是要换衣裳,伯行媳妇你快预备拜垫,只怕大姑太太出来,晚辈们要同她磕头贺喜哩。”
陈家本就是聚族而居,族里的人越来越多,陈谦等被指使的团团转。又有族中兄弟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同太傅一处做过同学,都好奇的问太傅什么模样。陈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摆起了龙门阵,唾沫横飞的道:“我家四姐姐从小就不凡!九岁上头就出了书,连圣上都赞的。不独算学工事,琴棋书画都会!人更漂亮,将来你们进京赶考,我带你们去瞧!”
陈伯行款待了传旨官回来,就见到这副情景。脸色还没摆出来,族里的兄弟子侄一窝蜂的拥住他道喜,都要讨喜酒喝。
就在此时,外头高声来报:“姑太太!秦王妃并仪宾姑爷的礼一处到了。”
一队齐齐整整的兵丁抬着箱笼鱼贯而入,陈氏换了衣裳出来,急急问来人:“秦王妃的病好些了么?”
兵丁笑答道:“好叫太夫人知道,王妃已经可以起身。”说着笑嘻嘻的伸出手,“问太夫人讨赏,叶太傅又有了身子,您又要抱外孙啦!”
陈伯行被“叶太傅又有了身子”这句话刺激的鸡皮疙瘩直掉,族里的读书人也是脸色诡异。陈伯行肝疼的想,圣上您老给封个公主行吗?要他们对着个女人叫太傅,很为难啊!
陈氏好容易止住的泪险些又掉了出来:“她怀相可好?”
兵丁挠了挠头道:“这可就不知道了,小的不是女人家,说不明白。我们国公说了,若是太夫人方便,就叫咱们护送您回京。太傅性子活泼,且请太夫人回京看着些。”
杨安琴抚掌笑道:“那敢情好,我们索性一同进京。大奶奶你们带着孩子,且压后点儿,我明儿打个包袱就同你们走。”
汤氏道:“大嫂你也太急了吧?”
“我急?”杨安琴笑道,“你不急?千古来的头一个太傅,我可是要去沾沾喜气的!我不说今日撂下长辈就走,都不算急的了。恨不能此刻骑马带着孙子飞奔过去,把孙子往她怀里一扔,沾沾喜气。”
族人纷纷凑趣儿:“出了正月,咱们也去京里瞧瞧热闹,姑太太可要替咱们引荐引荐。”
陈氏连连应了,又道:“那便尽快进京吧。”
兵丁得了信儿,不好在女眷堆里多呆,恭敬的退了出去。与同来的人说了两句,就有人在外头磕了头,骑马往京中报信去了。
能够做到太医院三大巨头之一的人,就算不是天下最好的医生,也是顶级了。现宫里没有哪个妃嫔怀孕,昭宁帝一竿子把王太医支到定国公府常住,朝野侧目。那日起居注官被昭宁帝撵去了院外,只隐约能听见里头的争吵,还有叶太傅的哭泣。吵完之后,这二人迷一般的和好了。从那日起,昭宁帝似换了个人,三天两头的赏赐也就罢了,隔三差五的蹦去国公府探病是什么回事?自古君不轻降臣门,似这般探病的,都是死后哀荣,被探的臣子不死也得死了,昭宁帝却是看完叶太傅,拐个弯顺路看下秦王妃。一个丈夫在衙门忙的昏天黑地不着家,一个丈夫坟头草都有人高了,朝臣的脸色真是精彩纷呈,都不知昭宁帝到底跟这二位有什么牵扯。事涉重大,都低调的传着八卦。你传我也传,几天后谣言就惨不忍睹。唯有当事人浑然不觉。
严鸿信之妻江夫人被各路人马询问,寻了个机会,在一次宴饮上冷笑道:“陛下、定国公与叶太傅自幼一处长大,打叶太傅九岁上头就有人传闲话,这都传了九年了,还不足?真真是龌龊人眼里,见了什么都龌龊!陛下重情义,疼自家人些又怎么了?你们一个个女儿妹子出嫁,怀着孩子生病,都不去瞧的啊?”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讪讪的。江夫人是皇后之母,论理该是国公夫人的。现昭宁帝登基不久,严鸿信入了内阁,便不肯受那承恩公的封爵,正走三请三让的流程。皇后虽不得宠,碍不住人家能生啊!后宫唯有她儿女双全,又生了昭宁帝唯一的公主,江夫人的国公夫人实乃铁板钉钉,不过早晚的事。当着她的面儿说昭宁帝喜欢叶氏姐妹,不是落她颜面么?
吏部员外郎越元行的太太淡淡的道:“对守节的义妇都照顾有加方是规矩人家的行事,秦王妃乃秦王遗孀,好悬病的起不来身,陛下与秦王好,去瞧瞧也不稀奇。天子出行,旁的不论,起居注都是带在身边的,太监宫女护卫随从更是浩浩荡荡。秦王妃与东湖郡主亦各有仪仗。当着众人,说了什么话,愿意打听,一字一句都清楚明白。诸位传闲言碎语时,何不动动脑子。”
一掌扇了一屋子诰命的脸,偏偏说的极有理,众人发作不得。且不论其夫在吏部,见官高一级。单论越元行乃叶家二太太之叔。叶家二太太又是定国公正儿八经的师母,替亲戚出头,谁敢呛声?
江夫人见众人闭了嘴,心里才顺了点子气。才嫁女时,哪里知道今日。亲王妃给严家带来了不少体面,也给严家招了不少黑话。江夫人一直不大喜欢大女婿,如今女婿做了皇帝,不喜欢也变得喜欢。心里又恼上了庭芳,回回牵扯到她就没好事,一个女人家,能安生呆在家里么?世间哪个女子不是规行矩步,偏她不同,偏定国公还愿宠着她,连个通房也无,真是邪了门了!
夫人们闲的神蛋疼的话,朝臣们鲜少有关心的。男人八卦归八卦,八完立刻想的是昭宁帝恐有动作。陈凤宁即刻进京,昭宁帝又补了份圣旨,把钱良功与任邵英分别调入了户部与海运衙门。若说去寻叶太傅说话,是幼年情谊,钱良功与任邵英的调动就有猫腻了。紧接着,国子监祭酒年老致仕,昭宁帝火速下旨,宣召叶俊德回京接任国子监祭酒。叶俊德原先是翰林院正七品的编修,被太上皇扔去海南做从六品的经历,虽是升了半级,谁不知道是流放?外官入京惯例降一两级,这下到好,嘎嘣一下从六品到正四品!还是清贵之极的国子监祭酒!朝臣心里早没了看风月的心情,谁再猜不到昭宁帝抬举庭芳的目的,谁就该滚出朝堂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跟过太上皇,甚至跟过先太子的。昭宁帝想要启用自己人,理所当然。可理解归理解,到嘴里的肥肉谁愿吐?庭芳还在养病,他们已全神戒备。
江西改革的事迹在朝臣里广为流传,庭芳既不许官家豪强沾染田土,又不许官员经商,财路条条断绝,若她那一系当政,后果不堪设想。偏偏此时庭芳暂在将养,甚都不曾做,除了风月之事,一点把柄都无。不是不想往她身上栽赃,可一则既然混进了文官系统,便是女人,她风流了竟是不知用哪条去框她。说她不守妇道吧,人家是太傅。说她浪荡,这词儿对文人,还真不好说是褒是贬。二则徐景昌戳那儿,他一句关你屁事就能堵的人半死。诸如不孝不敬之类的罪名,更是无法罗列。庭芳太年轻,固然压不住场,但黑历史也来不及攒。众人对着个刺猬无处下嘴,郁闷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