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敌人尚在远方,城门层层关闭。城外的百姓不要命的往城里跑,跑的快的进得城来,跑的慢的被隔绝在城外。急行军如同雷鸣作动,听的来不及进城的人心生绝望,死命的捶打着紧闭的城门,哭喊道:“我是南昌人啊!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吧!兵爷!求你们了!”
城外的哀嚎再大,也大不过越发临近的马蹄齐鸣。锦旗招展,近的徐景昌能看清旗号上的字。并不是上回来的蒋赫,而是不知打哪儿来的韩。
周毅心中闪过不祥,圣上且在,怎生有如此多的反贼?
且没想明白,就有一骑兵奔至城下喊话:“我等湘王韩广兴之部,尔等已被围城,速速投降,饶你不死!”
徐景昌眯着眼睛道:“自称湘王,湖北还是湖南?”
王虎已上前骂道:“哪里来的小贼敢信口雌黄!不怕死尽管来,尝尝大爷炸弹的厉害!”
徐景昌来不及寻求答案,一串串的命令发布下去。几个参将默契的调动着人马。驻军从城内各处赶来,火枪手按平日的训练蹲在城墙后头,弓弩长枪亦待命。持着大同特色的投炸弹机的兵丁们弯着腰在城墙上跑动,一个跟着一个,抵达指定的位置。城墙上忙而不乱,平日里确实下了苦工。
双方首次交手,都十分谨慎。两边骂声不绝,却未动手。周毅忧心忡忡的道:“好有七八万人了,荆楚之地怎地有那么多流民?”南昌驻军才一万,虽守比攻易,但如此差距,已是难守。
徐景昌更焦心,不知对方手段,倘或是乌合之众,再多一倍也不惧,就怕训练有素,或勇猛过人。古人云,楚虽三户能亡秦,楚地自古民风彪悍,眼下要应对的,还是蒋赫之流么?飞速发展经济的南昌,根本来不及挖避险的地道,城内地势平坦,房屋规整,亦无处可藏。庭芳此刻在何处?韩巧儿能护好徐清么?
谭庆生看出徐景昌的焦虑,提议道:“得派一队人去保护郡主。”
徐景昌咬牙道:“城在她无事,城破……”深吸一口气,“几万人涌进去,又护得了她什么?”
谭庆生还欲再劝,王虎已停止了骂声,跑到跟前道:“守城暂用不到骑兵,不若我带一队骑兵去看着郡主。横竖郡主会骑马,若真有事,未必冲不破一群流民的步兵!”
周毅看了王虎一眼,他说的乃最坏的结果。徐景昌果断拒绝道:“城防有破绽时再做决定!”
南昌一面山一面水,剩下两边较平。韩广兴正是先乘船,再绕向平地而来。也是驻军并城外的百姓没经验,韩广兴动静不小,硬是等远远看着才知有人来袭。幸而一直有哨兵站在高处了望,及时关了城门。
人在远处看着就壮观,大军压在跟前时更是感觉被堵的呼吸都困难。戴适咬牙切齿的道:“他们招兵买马倒是容易!”娘的他们怎么就那样艰难!
韩广兴在大军中部,远远望着城门,想着里头的富庶,眼中放出精光。早听闻江西在徐景昌的治下补种了粮食,正是秋收时节,摘果子的好时候。又有传言,南昌城内金银成山,东湖郡主豪富,曾带了无数钱财粮草,把淹的半死的南昌硬生生的救活了。如今的南昌城内,有商贾有作坊,更有充盈的粮库,抢了这一波儿,势力又可壮大!韩广兴下定决心,哪怕打持久战,也得把这块肥美的肉啃下!
南昌人所不知道的是,长江沿线几个省,四川不曾受灾,江浙却是损失尚可,中间几省实乃人间炼狱。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食,到了百姓手里实没有几颗。存粮吃完了,便开始抢。被抢光的人倘或活着,又加入了抢劫的队伍。
流民如滚雪球一般聚集在一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丛林法则下,剩下的全是强悍的精壮。吞并、联合、野蛮生长!眼前的韩广兴,已是带领这帮土匪,杀进了好几座大城,手中有钱有粮,更能收拢流寇,造就今日之势。左近几个省,蜀道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暂且不去想。唯有江西年初用火器荡平了地主,强行分了田土,赶上风调雨顺,竟是大丰收!韩广兴眼红不已,想要一口吞下整个江西,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先打下南昌。为了不打草惊蛇,硬是忍着没动其它地界,带着人马,直奔南昌而来。
双方僵持不动,徐景昌巴不得韩广兴更沉的住气些,他这边弹药炮火已布置完毕,既有时间,正好检查一遍。医疗队才有雏形,经过上一次夜袭,业已有些经验。紧急征调了城中卖力气的挑夫,散落在城墙各处,以备即时抢救伤员。
天近黄昏,夜晚是极危险的时刻,徐景昌高度戒备。突然,韩广兴一声大喝:“攻!”
几万人即刻涌动,扛着梯子的步兵从人群中奔来!城墙上立时枪声大作,火炮齐鸣!
夕阳下,内战开始了!
火炮轰炸时,韩广兴懵了一下,他知道有火炮,亦打听得徐景昌擅火枪,却是打了几次胜仗,便对火器有些不以为然。待到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耳边炸裂、震的人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时,方知火炮的威力!这一刻才明白,不是火器不行,而是湖南的驻军太松散!将兵们也没经过如此阵仗,先前布好的阵型登时乱成一团,各处将领倒还绷得住,勉力安抚着部属。
王虎捶墙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他们上不得台面!土匪就是土匪,贪生怕死,只比南昌的府兵强些!”
然而话音未落,韩广兴执弓连发几箭,把那想做逃兵的人射成了刺猬。继而策马前行,毫不留情的踏过逃兵的身体,身先士卒,往城门冲去。他手下的几个猛将立刻反应过来,有样学样的射杀了几名逃兵,一级一级的管束下去,竟是硬生生把局面稳住了!
徐景昌心中发沉,是个人物!如此素质,只在蒙古人身上见过,可见韩广兴之难缠!
韩广兴见混乱才略微好些,与心中相差甚远,顿生一计!策马冲到前头些的地界,在火枪射程外停住,极其嚣张的沿着一条线跑动,挑衅的城墙上士兵发射,却是怎么也射不中!此番表演,顿时士气大振!周毅气的半死,火枪射程有限,便是枪法如徐景昌也奈何不得!立刻拿了一把弓拉满,砰的一声射了出去。韩广兴只觉后背一凉,猛夹马腹窜出了老远,余光瞥见箭头狠狠插入土地,带着箭羽摇晃,正是他才停的地方!周毅见没射中,再次拉弓。韩广兴骑术了得,知道遇到了好手,也不恋战,三两下就逃入阵型中央,远离了射程。方才差一点就交代了!韩广兴心中狂跳,一阵后怕,面上半丝不露,反而一副傲然神色!激得兵士们心潮澎湃!
这一帮人虽非正规军,然单拎出来都是骁勇之辈,否则也不能在纷纷乱世挣下命来!不如南昌守卫那般正儿八经的按九边规格训练,却大小也在荆楚打了几个胜仗,士气正猛。再一轮火炮后,因离的尚有距离,伤亡不甚惨重,众人定了定神,想起传言中南昌城的富庶,贪欲之火逐渐变的熊熊,胆怯慢慢从褪去,勇猛回归了身体。阵型开始复于规整。
天空余晖散尽,火把照耀着战场。黑暗中,点点火光绵延了数里,蔚为壮观!徐景昌统共一万人,不敢冒然出城应敌,只得被动挨打。敌不动我不动!火光规律的移动着,韩广兴不是一味只知蛮干,竟是有些手段。黑夜里调动八万大军,若非行伍出身,便是天赋卓绝。徐景昌心情沉重,悄声对亲兵道:“去请任先生!”
周毅忙问:“请任先生作甚?”
徐景昌沉着的道:“我背不得文武百官的履历,且瞧韩广兴有无来历。”
远处的火把移动逐渐停止,徐景昌心中一跳,喝道:“注意防守!他们要进攻!”
了望塔上的电烛棒刺啦闪了几下,在黑夜中尤为明显,全员迅速进入一级戒备!火枪手才检查完配枪,火把照耀的人头就开始往城墙处移动!正欲叫他们尝尝三排轮射,哪知对方突然丢下火把,敌军的身形立刻隐匿在黑暗中!他们不需要照明,城墙上的光亮指引着他们的方向!
守城兵士齐齐一呆,不知作何反应。
徐景昌遇到了最讨厌的情况!他不能灭火把,否则己方无法有效防守。敌暗我明,兵丁们的将会紧绷到极致!城墙上的照明范围及其有限,待到发现敌军时,已离的非常近。被迫的反击毫无节奏,效果极差。最恨的是人总会累,再强悍的兵都会。攻城之人好整以暇,防守之人却只能被动挨打,人心浮动,更打不出寻常水准!尽管兵士们死命盯着城墙,还是叫好几组敌军蹬着梯子爬了上来。城墙上陷入了激烈肉搏!征调来的壮丁抬着担架来来回回,刺激着守军的神经,黑暗中,恐惧如影随形。下一个倒下的,是不是我?
任邵英应召而来,见了徐景昌便道:“不曾听过他的名号,半分印象也无。只怕是哪个野路子出身!”
徐景昌道:“如此手段,竟是天生?”
任邵英道:“总有些人生来便不同凡响。我还问了郡主,她亦说没听过。或是武举也未可知,但必定没有官职。”
周毅道:“有官职的人你都能记下?没有落了的?”
任邵英道:“多半能记得,有本事的更容易记。不独我没听过,郡主亦背过履历,再则钱先生与杨先生也不知。可见是横空出世了!”
徐景昌只得故作洒脱的挥挥手道:“无妨,便是知道履历,不过心里稍有底。没交过手始终不叫知己知彼!”说毕,再次死死盯着战场,注视着敌我双方的一举一动,不敢有半分松懈。
韩广兴想要偷袭,整个军队都保持着安静,显得城墙上的肉搏兵器撞击声听的尤其分明。任邵英心如擂鼓:“敌军竟是如此近了么?”八倍于己方的力量,他们是否能守住?
周毅严肃的点头:“王参将几人已去巡视。”
一声惨叫进入耳中,不知是敌军还是我军,任邵英呼吸急促了几许,牙关紧咬,生怕自己发出的声音带着颤抖,索性闭嘴不言。
徐景昌紧紧抿着嘴唇,但凡武将莫不喜欢酣畅淋漓,如此防守最是厌烦。然而再烦也得耐着性子熬着,他后方有家人,有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南昌城,死守不是口号,而是真真正正的底线!随着徐景昌从东湖迁入南昌的驻军们多是流民出身,身无长物亦无家乡,一切一切全依赖着徐景昌,依赖着南昌的供给。因此虽然很累,但皆咬牙坚持!
战场有时候气势恢宏震耳欲聋,有时又屏声敛息鹬蚌相持。而后者比前者更难熬,因为前者只需要冲动,后者需要的则为冷静。愈冷静愈能思考自身安危,还不如血气上涌一鼓作气,砍的双眼发红怒发冲冠,甚都不想直至战争结束。
至后半夜,兵士们明显注意力无法集中,爬上来的人开始变多。尽管比起守军的人数,好似那杯水车薪,然而心里上的压力却不是按人数计算。疲倦侵蚀着反应能力,伤员逐渐增加,空气里飘散着污浊的血腥味,守军们不自觉的瞥向周遭,心惊胆战的看着袍泽倒下、被抬走。有胆小的几乎哭泣,此时此刻才知何为战场,何为杀戮!
敌人源源不断的出现,似没有尽头。周毅骑着马在城墙上监督,时不时帮手砍几个人头,略微安抚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