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阁老郁闷的饭都不想吃,还是庭芳肚子咕咕叫,才想起晚饭的事。三个人在书房里说大逆不道的事,当然不能叫下人听见,杜妈妈都不行。老太太探出窗子,冲院子里的杜妈妈喊了一声:“摆饭吧!”在院子里装竹竿的杜妈妈才运作起来。不一会儿,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叶阁老看了一眼,把一碟子炒牛奶放在庭芳跟前:“吃这个,有营养。”又问老太太,“厨下还有?”
老太太奇道:“你不是最不爱吃?”
叶阁老笑道:“吃了好,叫做了与孩子们吃。当饭吃也使得。”
庭芳知道二老都不爱这个,索性抱着碟子,用勺子舀着吃。炒牛奶是大名鼎鼎的顺德菜,上辈子就爱吃。不过上辈子被房贷坑的半死,顺德菜又死贵,赶上特别好的日子才舍得去打牙祭。现在朝廷跟蒙古死磕上了,所有的奶制品都是稀缺资源,将来只怕越来越难得。庭芳看在美食的份上,抛却所有烦心事,专心吃菜。炒过的牛奶是软滑的块状,似布丁,又比布丁更松软。文艺点想,就好似肖邦的曲子,充满了浪漫与黏腻,回味无穷。古代版的炒牛奶没有蟹子,想是不好保存。但里头混了品质极高的火腿与虾干碎,使得味道层次感丰富,吃完一勺后就停不下嘴,一口气把整盘子扫完还觉得意犹未尽。
美食可以熨帖所有吃货的心灵。再郁闷的事,在吃完一碟炒牛奶后,都好似浮云了。叶阁老见庭芳吃的气吞山河,也跟着笑了。贫寒在叶阁老身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所以他喜欢看着孩子吃的狼吞虎咽,那会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可家里的孩子,只有庭芳和庭玬偶尔这样干,还得背着他们的母亲,否则就该他们挨说了。叶阁老摸摸庭芳的脑袋,慈祥的道:“爱吃的话明儿还有。”
庭芳摇头:“太难买了,贵!”
老太太笑道:“短了谁也短不了你们。”老太太跟叶阁老一个想法,只好孩子吃的高兴,就比什么都高兴。
庭芳凶悍的吃相安抚了老人家焦躁的心灵。叶阁老渐渐平静下来。安生吃完了饭,捧着清茶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大的事?过了几年好日子,就真当天下太平了!你们别太操心,最坏回家去做田舍翁。我攒的钱财,够过了。只没得牛奶吃。”说着笑道,“四丫头,趁着有,多吃些。将来或许就没了。”
庭芳吃的餍足,拍着肚皮道:“怕甚?别的不说,牛奶总有的。没有蒙古的奶,我难道不会自己养牛?您不是说不差钱吗?吃的好说!”
一番话说的叶阁老和老太太都笑了。
喝完茶,叶阁老道:“你回吧。你爹倘或问你什么事,你只管推脱,叫他来问我。他脑子不明白,这回倒没做错。他是工部郎中,对大同城墙之事据理力争,总归是没错的。可他大约是小时候太顺了,时不时就想走点捷径。世上哪有那么多捷径好走?他若知道圣上的想头,反倒令他纠结。做老道究总比做小人强。”
庭芳点头:“知道了。”叶俊文就是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花,啥都想沾了,当然不能放过青史留名。看她不顺眼也是同样的道理,她出格,会影响所谓家族名声。真论起来,坏倒算不上多坏。或者说人不坏脑子坏。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还是不要乱了他的心,省的他着急之下出昏招。唉,还是叶俊德省心啊!
告别二老,庭芳回到东院。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隐约照亮着走廊下的石板。一家人很热闹的聚在上房吃饭,因叶俊文在座,杨安琴便不在。只有东院的一家子。想是已经快吃完,大家有说有笑的。庭芳抬脚进门,陈氏立刻就笑眯眯的道:“回来了?跟着老太爷吃什么?”说着把庭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桌上羊耳菌道:“你爱吃的,还剩一点子,你扫盘子吧。”
就有丫头拿了一副新的碗筷放到庭芳跟前,把羊耳菌整整齐齐的拨到庭芳的碟子里。庭芳幸福的夹起一筷子,咯吱咯吱的吃着。羊耳菌爽脆的口感,正好当做零食。陈氏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着。庭芳听在耳里,方知她们在商量中秋的月饼做什么口味。怪不得个个都要发表意见。
陈氏一面讨论着月饼的口味,一面见庭芳只吃咸辣之物,忙夹了一筷子青菜塞到她嘴里。都不用看的,只凭直觉就塞的奇准。庭芳忽然理解了叶阁老的操劳。处心积虑,想要的无非是家人安康罢了。从古到今绝大多数人的追求,也不过如此而已。
庭芳咽下青菜,往陈氏胳膊上蹭了蹭。娘,我会好好保护你,连同小八的那一份!
第190章 喵喵喵
次日一早,叶阁老走进文华殿,觉得小阴风阵阵儿的。心里暗暗叹口气,大伙儿结盟时临阵脱逃之人,必定要受埋怨。老妻头晕之阵已是老毛病,他确实有利用此事暂缓局势的想法,故,大伙儿埋怨的也没错。不过几个阁老面和心不和,埋怨就埋怨吧,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呢?叶阁老从容坐下,挑了最不对付的史阁老问:“房阁老如何了?”
史阁老满嘴嘲讽:“您住他隔壁都不知道?”
叶阁老笑笑:“半夜听见动静,却是不好使人去问。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如今内阁统共三位阁老,有些消息须得互通有无。圣上今日还不曾召见他们,准备是一定要先做的。钱阁老脾气好些,温和的道:“我今日来的早,听宫里的宦官说,房阁老一气儿跪到半夜,圣上原不想搭理他,半夜忽然醒来问左右,得知他还跪着,就恼了。使人把他架回家去,还命看着不许胡闹。叶阁老听到的动静只怕就是此事。我想着昨日半天热的很,他又穿着官服,太阳底下晒了半日,晚间又刮风,只怕对身子骨有些妨碍。回头我们去瞧瞧他,也劝着他些,事缓则圆,何必那么急呢?是了,夫人昨日还好?可要荐个好大夫?”
叶阁老面色不变,回道:“劳烦您挂念着。没什么大事儿,我们家没什么好瞒的,老大老三媳妇儿都不大好,偏昨日老二媳妇儿有点事,家里只有几个孙女当家。可不就唬着了么?”
史阁老不怀好意的道:“叶阁老家的孙女儿都能当家了?真是恭喜,比我家那帮不中用的强。”
话是好话,偏语气让人听的极不舒服。叶阁老回敬了一个嘲讽:“读书使人明理,打小儿就逼着她们读书,总是要强些。”说的就是当日叶家宴席上,史阁老的小儿媳妇被庭芳当众鄙视没文化的事。此事在京中流为笑谈。堂堂阁老家,所谓书香门第,被一个九岁的女娃儿质疑没读过书,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
史阁老是清流,全天下都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而清流最大的依仗除了清自然是才了。单有“清”,那就是满大街不得志的白衣秀才,指天骂地,毫无建树。故只有“清”不行,还得有才,众人才服他。史阁老自是有才的,三十几岁中的进士,恰是二甲榜首,名曰传胪。虽比不得一甲,却也不容小觑。不单科考名次好,还精通音律、擅诗词,写的一手好字倒不显,能混出头的,鲜少有字不好的。故他常拿眼白看人,是有资本的。偏偏自己家的人,被他最看不上的叶阁老家的小娃娃堵的说不出话,此恨难解!
叶阁老一记解决了史阁老,钱阁老笑嘻嘻的看戏。横竖阁老们不用关系太好,铁板一块就该全被圣上弄死了。彼此不和睦,圣上才高兴。不过是制衡之术不足为奇。叶史两位心知肚明,更把彼此不顺眼之事发挥到了十二分,索性丢开城府,依着性子行事。
清流擅狡辩,横竖今日圣上不曾召见,别的事也搁下了,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挤兑道:“流民四散,要迁回本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章程竟是算不出来。想是朝上无人会算,不如我上本举荐贵府小姐?闻的她天纵英才,我等好生羡慕。”
钱阁老差点一口水呛死。史阁老今日怎么了?便是有气,也不该明晃晃的拿着女眷说事。礼法都是一套的,不许女人不规矩,自是也不许男人随意冒犯。堂堂阁老,在文华殿里吵架,把人家家里未出阁的小姐拿在嘴里念叨,太过分了吧?忙截住话头道:“天不早了,还是说正事吧。”他若装死,传出去还不定说他们几个老头子如何猥琐呢!
史阁老毫不领情,挑眉笑道:“不是正事儿么?”
叶阁老呵呵:“虽说举贤不避亲,只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去圣上跟前夸自己孙女。史阁老看的上她,自去举荐。”你有种去啊!有种上本白纸黑字啊!反正庭芳是恨不得名声“坏”到不用嫁人,看你史阁老要不要脸!
史阁老果然被噎住,殿里对嘴对舌没几个人当真,到圣上跟前举荐就坏大了!知道叶四姑娘之才的,还要说他盯着小姑娘看;不知道的,更是说他倾轧叶阁老,否则何以叫小姑娘当大任,诚心捣乱不是?
叶阁老抛开史阁老,扬长而去。所谓清流,不就是会胡搅蛮缠么?若跟他们混闹,一百年都闹不过他们。打蛇打七寸,我就没脸皮了,你怎地?除了能跳脚骂他小人之外,还能干啥?最没用就是这等东西,连太子都不屑拉拢。这货就是内阁凑数的!
然而掐架掐赢了,事情却未解决。朝中暗流涌动,现如今大伙儿还没摸着圣上到底变了多少,依旧按照“圣人言”办事。可有些人已经松动,连叶阁老在内,都不想硬抗。如此,只怕要分出忠佞两系,而两系则会互相攻击对方才是奸臣。想着自己即将变成骑墙派,叶阁老郁闷非常。从来死最快的就骑墙派,然而他既不能跟圣上硬杠,也不能跟太子硬杠,更不能跟清流硬杠,夹在中间好不为难。钱只有那么一抿子,却是几处都要。偏偏在内库里弄不出来。眼看就要入冬,流民倘或不管,一冬就要死无数人。便是开春了他们回去,也没人种田。再有,买种子也是钱,农民短视,得派专员督导,否则一时饿极了或是不耐烦了,把种子煮熟吃了的也不少。给难民发种子,还得军队护着。军队……叶阁老揉着太阳穴,想着精锐皆在西北,余下的不过是花拳绣腿,全不顶用。虽说诺大的国家,哪日都有无数烦心事,可烦到如今这样的,真个不多。
直忙到酉时二刻,赶着宵禁前才得以出宫。急急往家里赶,却是穿过自家前后门,往房阁老家去了。
房阁老家正乱哄哄的,昨日下午暴晒,晚间又起露。房阁老傍晚已是中暑,硬是凭着那身骨头才坚持跪到半夜。圣上还怕扔出宫,他又在宫门口跪。实际上被人拉起之时,意识已有些不清。送回家里,房家连夜请了三个太医,才险险保住了性命。昏迷了一个大白天,此刻才幽幽转醒。听说叶阁老来探,挣扎着起身要见。
房夫人实在拦不住,只得带着儿媳女儿避进书房,叫房知远与房知德留在卧室招待。
叶阁老进门先看房阁老的脸色,十分灰败,不由劝道:“老房啊老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怎地急躁起来?”
房阁老有气无力的道:“我只怕不急,圣上就真个学汉武帝印皮币了!为了天下苍生,豁出我一条命又算什么?圣上总不至于斩我满门!”
叶阁老沉默良久,才道:“只怕拦不住。”
房阁老惊恐的瞪着叶阁老。
叶阁老干涩的道:“我今儿,求见圣上,没见着。”他这几日的主要工作,就是游说圣上把盐税吐出来。可就在方才,他接到消息,圣上为了炼丹,花钱如流水。炼丹本就花费盛大,方士又多骗子。圣上不是不会算账的人,他定不能放过盐税,否则炼丹就无法继续了。
房阁老绝望了,失声痛哭:“怜吾百姓啊!”
房知远忙劝道:“爹爹,爹爹,您别动怒,太医叫您静养。”
不劝还好,劝了房阁老更怒,骂道:“你懂个屁!闭嘴,滚一边去!”
房知远只得默默的退了好几几步远,低头不语。
屋里再次沉默,只有房阁老的苍凉的哭声回荡。叶阁老低着头,心里对房阁老的态度,再无往日之锋芒。往日他只当房阁老是伪君子,实乃往日天下太平,也无甚非要行“君子之风”。然而当圣上糊涂时,他想的是如何在风雨飘摇中站定,而房阁老却是一门心思为百姓斗争。叶阁老心中充满了羞愧,哑着嗓子道:“房老哥,我不如你。”
哭了半日,房阁老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摇摇头道:“我是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