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羽没来由的心慌,坚持不到一盏茶功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庭芳却依旧只是看着她。
振羽紧张的有些抖:“姑娘……”
庭芳终于盯够了,移开了视线,望着窗外沉思。按规矩,别说丫头,便是丫头的父母,都是她家奴婢,毫无人权。最简单的,振羽若跟在她身边,爹妈死了都是不需要守孝的。反倒是她叶庭芳死了,振羽至少得守孝百天。就好比叶家遇到皇家,什么规则都得按皇家来。待庭瑶嫁了太孙,便是叶家老太爷遇着了庭瑶,都是要磕头的。君臣父子,而不是父子君臣,次序绝不能紊乱。只不过庭芳来自人人平等的时代,能宽容的她便宽容了。所以从来不拘着丫头亲近父母兄弟。可现在振羽就能为了她父母,把自己瞒在鼓里。
是,陈恭飞身一记害了振羽,但她也尽可能帮振羽解决了后顾之忧。并不是说一定要把她放在父母之前,可好歹有什么事告诉她一声儿总成吧?她都能猜到振羽会对聘礼有什么解释了,无非就是父母养她一场不容易,随父母高兴吧。呵呵,这个世界上最无需报答养育之恩的就是奴婢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主人家养的!否则何以对奴仆而言,忠在孝前?没有父母固然没有孩子,但没有主家,他们父母都饿死了好吗!
愚孝不忠,是非不分!庭芳的视线从窗外转回,坐在炕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道:“振羽,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150章 喵喵喵
振羽比庭芳大五岁,从七八岁上做小丫头起,就跟在庭芳身边。只当时庭芳过于幼小,自有更大的丫头来照顾她的起居。客观来讲,振羽做大丫头也就三年时间。通常而言第一波照顾小姐的丫头,跟小姐是没什么关系的。年纪相差太大,等她们结婚的时候,小姐都还没长记性,自然难生情谊。何况小姐小的时候,主要照顾她们的是乳母。故庭芳五岁入学堂时,振羽与水仙两个小丫头片子就跟在她后面旁听,为的是她们年纪刚好,待庭芳出嫁时,她们刚好配了人,恰做陪房跟去夫家,情谊深重更忠心。说起来,这拨丫头,与小百合那波,就算是跟庭芳一辈子的人了。只不过振羽出了意外,才把缘分斩断了。庭芳惯作老大,跟过她的人都要照顾妥帖,便是振羽出嫁,她原也是打算好好照拂的。没想到人家全不当回事儿,竟全是庭芳自作多情了。
庭芳很难想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变成一道送分题。尤其是庭芳本人的路并不怎么好走。姨娘死的早,在嫡母面前是优势,但在没抱上嫡母大腿前很有可能得不到应该有的待遇。看庭苗就知道了,真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嫡母的大腿没有想象中的好抱,一屋子庶出就没谁不想那么干的,却总有人干的好,有人干不好。庭芳是穿的,才叫她捡上了大便宜。好容易跟嫡母混的好了,眼看着享受嫡女待遇时,又落入福王手中,自此闺中少女生活一去不复返,直接从小家宅斗卷入朝廷争端。经历不可谓不丰富,生活不可谓不精彩。作为长期跟在庭芳身边的丫头,竟然到此刻依然满脑子浆糊,不长半点智商,整个让人无言以对。
振羽是家生子,父母育有一女一子。基本上跟后世微博八卦的故事没什么不同。无非是父母重男轻女,女儿是提款机,儿子是吞金兽。振羽的月钱赏赐都补贴了家里,以至于裙子下的裤子全是各色补丁。若非丫头代表主子的脸面,恐怕连罩衣都给了爹妈。所以,当日陈恭扯掉了振羽的裙子,导致振羽露出肌肤的罪魁便是她打满补丁且有洞的裤子。否则按照时下的穿法,想看到女孩儿不外露的肌肤,且有的剥。庭芳往日并不理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管不了那么许多。没有人可以对别人的人生负全责,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丫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爱做肉包子,那就去做肉包子。她尽自己的努力就好。但庭芳没想到的是,振羽会帮着娘家人瞒着她。
振羽为何出嫁?为何要找魏家说亲?都是大伙儿心知肚明的事。无非是庭芳心软,想给振羽一条活路。精挑细选之下才找到的人家,背靠叶府,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未必如她潇洒。袁家除了生了振羽外,几乎没对她付出过什么。反之庭芳从选人到嫁妆,无不精心。甚至连她有没有零花钱使都考虑到了,特特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做蘑菇的人工培育实验,甚至担心皇后崩逝导致她的婚礼不能热闹,加紧办事,叫她风光一回。自问对个丫头,已经仁至义尽。结果袁家狮子大张口,硬把婚事给耽误了下来。
举家欠债娶妻,这个债一定是要两口子去还的。等于袁家透支了振羽全部的价值和未来的幸福以补贴家用,而振羽却愚蠢的替她们隐瞒,把庭芳蒙在鼓里。振羽还全没当回事,既没有对父母的不满,也没有对庭芳的愧疚。庭芳终于得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浪费粮食的,救也白救!
自己要往死路上奔,庭芳犯不着那么圣母的去拦。也不为难振羽,只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振羽嘤嘤哭着。
庭芳又道:“既如此,你收拾包袱家去吧。你家要如何,自随意。能否谈拢,也别来寻我。”
振羽瞪大眼:“姑娘……”
庭芳鄙视的说:“别叫我姑娘,我当不起。”
振羽难以置信的望着庭芳,哀求道:“姑娘……别丢下我,求您。”
庭芳根本懒的废话,对安儿道:“把她送回家。”
安儿力气奇大,尽管振羽全身瘫软,她却只需拉起振羽的胳膊一提,再往前使力,轻轻巧巧的就把人拖走了。行至门外,振羽忽然大哭:“姑娘!我错了!姑娘!我知道错了!饶了我这一遭吧!姑娘……姑娘……”
庭芳无动于衷。在阶级社会里,她掏心掏肺对嫡母,且招的嫡母拿她当亲身的疼。掏心掏肺对个丫头,却被人当了棒槌。什么生恩丢一边,养恩大如天?合着她上蹿下跳的,尽在白眼狼身上使劲儿了。她又不是闲的神蛋疼的人,有替振羽操心日后的功夫,还不如去卖萌哄陈氏开心呢。
振羽哭喊的动静引来了其它人,庭瑶就忙忙赶过来,隔着窗子就问:“怎么了?她要出嫁的人,怎么就闹将起来?便是有什么不好,横竖是定了亲的人,且叫她夫君操心去。”
庭芳立刻换了表情,推开窗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声对外说道:“那丫头哭嫁呢!她婆婆来送聘礼,我叫她家去待嫁,她不好意思了,死活不肯走。只好叫安儿拉着走,回头使人把她的铺盖家伙连带嫁妆送出去。我又不得闲儿,姑娘家一辈子就一回的事儿,哪能委屈了她?可不得叫她娘老子自家办的热热闹闹的!哪知她还不曾上花轿,就先哭起来!”
众人不明就里,哄堂大笑。几个路过的仆妇都说:“不舍得主家也是有的。”虽然聘做地主家的娘子说起来好听,但生活条件却远远不如阁老府,往外发嫁真乃亦喜亦忧之事,大伙儿倒挺理解振羽的眼泪。既无热闹看,来来往往的人也就没了兴致,各干各的事去了。
待庭瑶从正门绕进来,庭芳已关了窗子,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原样。庭瑶便压低声音问:“说吧,所谓何事?”
庭芳道:“我竟是坐实了四阎王的名声了。改明儿寻个由头,把袁家扫地出门。咱们家要不起那样蠢的奴才。”说着又冷笑,“我也真够厉害的,统共三房人,硬是每房叫我撵走一家子,日后只怕没人敢来我面前晃了。”
庭瑶还不知原委,忙问:“袁家出什么幺蛾子了?如今咱们家可乱不得。”
庭芳顺了口气才道:“我好心把她家闺女许给岳家,他们家张嘴就是二十两金子的聘礼!好大脸!”
庭瑶目瞪口呆:“二十两金子?不是二十两银子?你不是听差了吧?”二十两金子相当于二百多两银子,若非京郊良田,就可以买四十亩。每亩约出产两石左右,即约二两银子。也就是说,四十亩田每年都产出八十两的收益。秦氏的嫁妆也比二十两金子好不到哪里去,不然她也不会在婆家说不上话了。庭瑶哪里肯信袁家如此大胆,再次确认:“再去问问,别是听错了。”
庭芳摇头:“岳家举族凑聘礼。倘或只要二十两,哪里就要求到魏娘子头上,想砍价了。他们家实诚心,问我十六两可使得?他们家百来亩田一个独生子,二十两银子何需问人借?只怕随手就有。何况我替振羽预备的嫁妆都不只二十两银子,便是一时不凑手,不拘哪里借了,哪怕高利贷呢,都随便还了,借一百个胆也不敢来跟我砍价。消遣我呐?”
庭瑶眯起眼:“袁家想做什么呢?”奴仆没有私财,便是主家有赏,也只是使用权,并没有所有权。譬如平儿与安儿当时被送来时,所有的金银首饰,实际上是过手到了庭芳手里,而非平儿安儿所有,因此才是份大礼。只不过像叶家这样不差钱的人家,真到发嫁丫头时,懒的去算历年赏赐,统统当做嫁妆了。振羽往日的赏赐就全与了爹妈,自家通只剩几件体面的衣裳还算值钱。庭芳又特特打了好些银饰,预备她结婚时带。生怕她丢了面子,将来夫家不尊重她。
哪知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庭芳当然不高兴。最恨的是还是她做的媒。败家媳妇毁三代,她跟岳家前日无仇近日无怨,坑人呢!将来魏娘子还要不要在乡间做人了?袁家从爹到女儿都脑子有水,庭芳肯定是要抽板子的。不说旁的,单说亲疏远近,庭芳就不会让袁家祸害自己亲舅母。吁了一口气,才道:“我还得见岳家娘子一面儿,真是嫌我不够忙!”
庭瑶嗤笑:“谁叫你拿丫头当妹子待。”
庭芳翻个白眼:“我看错人了还不行?”
庭瑶抿嘴笑:“算叫我逮着你干蠢事的把柄了。”说着就站起来拉庭芳,“丁点大的事儿就别烦心了,一个丫头,不好了丢开手,也值得耽误你的功夫。且随我去替我算一回账,管一回事。哪个不比个丫头重要了?”
庭芳才懒的去搭理作死的人,跳下炕来,冲安儿吩咐一句:“明日唤魏娘子同岳娘子进来,我有话同他们说。”便挣脱庭瑶的手,不耽误庭瑶做事,独自往上房去了。
第151章 喵喵喵
振羽哭着回到家中,袁父袁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怵着铁塔一般的安儿,直熬到安儿走远了,才围着振羽追问。振羽压根就搞不清楚状况,只得抽抽噎噎的道:“姑娘知道你们收聘礼的事,好似恼了。”
袁母奇道:“她恼什么?”
袁父想了想:“莫不是恼我们没往上孝敬吧?”
袁母皱眉:“不至于吧,她那样得宠,身上穿戴的都不只二十两金子,哪里就看的上了。”
袁父道:“你休找借口,不然她恼我们什么?嫁女收聘礼,天经地义。我原就说了得孝敬大头,偏你小气不肯。她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庶出,想补贴舅家,可不得要钱么?如今好了,女儿叫撵回来了!是我糊涂了。这可怎么是好?”
袁母急道:“谁知道她一个千金小姐那么看重钱财!也未必就是恼了聘礼,我说百……振羽,不是你想着就要出嫁过好日子,便不用心伺候姑娘了吧?”
振羽哭道:“真个是为聘礼恼的,才魏强叔不提聘礼时还好好的。陈五爷胡闹,她都没生气,只叫罚抄书。她真个心情不好,陈五爷胆敢闹她,哪回不叫她拿脚踹。只她又不似想要金子的模样儿,她又不缺。我也不知道她气什么。”振羽难过极了,虽然庭芳不曾多说什么,但她知道,就在方才,庭芳不要她了。想到此处,只觉得前路无光,恐慌几乎将她淹没。比当日被扯了裙子时还要害怕,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除了哭,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袁父忙道:“依我说,还是去问问姑娘。我们瞎猜也无用,仔细问了来,哪里做的不好了,我们赶快改了便是。你伺候了姑娘那么许多年,她又待你好,只怕已经回转过来了都未可知。”
振羽说了两句话,已是用尽全力。她伺候庭芳多年,总有些脾性是摸的清的。庭芳的脾气实算不上好,只是少有让她动真怒的事儿。惹到她头上,管你是谁,抽了再说。二太太的陪房那样大的体面,她说打就打,打完二太太还不敢吱声。背地里谁不管她叫阎王。方才庭芳就生气了,偏她猜不到庭芳在气什么。最令她绝望的是,庭芳居然没跟她说是气什么!定是不要她了!振羽又大哭,直哭的嗓子都哑了,愣没想起来赶紧去找水仙问个明白。
振羽猜的没错,庭芳确实不打算要她了。在庭芳心里,人可以迟钝点反应慢点,但不能蠢。才到老太太房里,跟同在此处的杨安琴并陈氏越氏见了礼,立刻回了此事:“袁家不安分,张嘴就问振羽婆家要二十两金子的聘礼。如此奴才要了没用,不如打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