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皱了皱眉,不答反问:“二兄问我在想什么,永昌也想问二兄,到底是在想什么?母亲前脚才去感业寺,二兄后脚便到郊外去打猎,不嫌太扎眼了么?”
李贤愣住,侧头看向李宸。
十五岁的少女,脸上其实尚未完全张开,但已经出落得相当雅致。太平长相随母亲,可李宸除了那双眉毛酷像母亲之外,其余的都是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她长得十分好,要具体分开说眼睛鼻子哪个好,又说不上来,可就是长得好,气质随父亲多一点,清贵淡雅。
此刻她抿着唇,脸上没有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讥讽。
李宸大概也察觉自己的语气不对劲,却无心掩饰。二兄是个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的人,他聪敏好学,《后汉书》那样晦涩难懂的史书他都能作注,可在自律方面远不如大阿兄;身体很棒,从不见他有什么大病,政事上也很能举一反三,处理事情干净利落从不妇人之仁,可仁德方面也不如大阿兄。
当年大阿兄为太子,父亲当时风疾严重,一度生出要提前禅位的念头,母亲都不敢明着跟大阿兄斗,也是有理由的。大阿兄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是十分为人称道。并且他在朝野上下甚至大唐百姓心中,都十分受爱戴。
他不论与母亲在政事上如何意见不合,母亲明里暗里都不曾指责过大阿兄半句不孝。
哪像如今的二兄李贤,母亲是天天变着法子指责他不孝。
国之储君被母亲指责不孝,会引人诟病的。
李宸觉得光从李贤和李弘的事情来看,她就忍不住佩服母亲沉得住气。最优秀的最能沉得住气的儿子李弘都死了,一个沉不住气又年少气盛的李贤算得了什么?
单是他沉不住气这一点,纵使他有一身政治才华,早晚也是会倒霉的。
她如今除了是父亲和母亲最宠爱的小公主之外,并无其他任何的权力或者是势力,她能做的,十分有限。
这回,轮到李贤苦笑了,“永昌,你懂什么?”
九成宫赵道生之事,还有后来后宫中关于他身世的流言,其实都是这个被家人捧在手掌心的妹妹处理的。他明白永昌不论是说什么做什么,其实都是在为他谋划前程。
可他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
大阿兄猝死,他当了储君。可才当上太子,便传出流言说他并非皇后殿下嫡出的儿子。这等流言,为何父亲和母亲都不出面处理?
李贤心里不免有难堪有疑虑,他从小便没有享受过被母亲溺爱重视的感觉,一朝毫无防备地当上了太子,母亲便处处针对他,先是送来《孝子传》讽刺他不孝,接着更是直接书信训斥,后来便是她所宠信的明崇俨天天放他坏水,生怕他有一日过得顺心。
他和母亲之间的争斗日益加剧,可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母亲的依赖也越来越明显。李贤有时候觉得,如今的自己装扮得像模像样,好似真的是国之根本的太子,可万一哪天父亲一病不起,母亲大权在握,他便被母亲赶尽杀绝,好似泥地中的蚯蚓一般不堪。
如今父亲忽然有了要打压母亲势力的迹象,他一时高兴,便忘形了。
☆、第102章 :有 匪君子(五)
面对二兄,李宸也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好。
言语有时候十分苍白无力,忠言又逆耳,说什么似乎都是不好。若是她和李贤易地而处,或许也做不到比他更好了。母亲如果是那么好应付的,又怎能成为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
成败盖棺才定论,何必前事到如今?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尽相同,所立所废的储君也尽不相同,有人是治国安邦之才,有人是祸国殃民之首,如今的李贤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祸国殃民之辈。
大阿兄的猝死已经无可挽回,日后二兄有任何劫难,她不论如何都会替父亲护他周全。
满怀心事的李宸心不在焉地跟二兄李贤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回去凤阳阁了。父亲说她最晚明年开春要出降,如今已是春天,那就是她顶多还有一年的时间。母亲去了感业寺念经礼佛,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先是京师地震,接着便是河南、河北干旱,如今又是东都洛阳在闹饥荒,听说最近边境也在蠢蠢欲动。
在这种外忧内患的情况下,她实在是不该再给父亲添乱。
但是要她不为自己的婚姻争取,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只好任性一回。
才进凤阳阁,凤阳阁中正在鸡飞狗跳。
李宸愣了下,一看,是灰鹦鹉在闹腾,凤阳阁里的宫婢都在追着它跑,那妖孽禽兽一边飞还一边鬼叫,“死人啦!死人啦!”
李宸:“……”
一直陪在李宸身边的舒芷见状,眉头微蹙,三两次便将灰鹦鹉逮了起来关进笼子里。
已经八百年没关过笼子的鹦鹉十分委屈,头埋在翅膀里。李宸看到灰鹦鹉的怂样,不由得好笑,又想起适才李贤跟她提起李敬业的事情。
不管是李敬业还是李贤,注定了都是会让她头疼不已。有时候李宸也弄不明白,母亲要当女皇,那就当好了,自己何必要想那么多,既要保全这个又要保全那个?
安安分分地当个单蠢的公主,又有什么不好?
她自幼被家人捧在手掌心上长大,父母兄姐都对她极尽宠溺,尤其是父亲对她几乎千依百顺,他提倡节俭,自己也真的十分节俭,可是对她却只怕给得不够。她拥有大唐人人羡慕的茶园不羡园,她幼时沉迷于练字,父亲便拨冗陪她习字,后来沉迷古琴,父亲将自己所珍爱的古琴送给她……不论是父亲还是兄姐,对她都极好。母亲对她也很好,可母亲骨子中追逐权力,注定了最后要与父亲一族对立,甚至连子女都不顾。
李宸想,她也不是想要标榜些什么。
她斗不过母亲,可是这些年来父亲兄姐对她的好历历在目,她明知日后兄姐们的遭遇,又岂敢就此避退?虽然资质有限,无法像母亲那般风厉雷行,杀伐决断,但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父亲兄姐做些什么,好歹日后能不愧对于自己。
李宸并没有沉浸在消极的情绪里太久,没一会儿,她就琢磨起到底怎样才能让父亲愿意让她选宋璟当驸马。
宋璟这个人,她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的。
她回过神来,问舒芷:“舒芷,你觉得我想要招宋璟当驸马,如何能说服我的父亲?”
舒芷含蓄说道:“某以为,只要是公主亲自钦点的驸马,圣人大概都不会喜欢。”
李宸一愣。
舒芷笑着提醒,“公主莫非忘了,当日皇后殿下问您为何不想出降,您跟皇后殿下说,因为那些人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您的父亲,所以哪里都不够好,您不喜欢么?”
李宸:“……”
她尝了一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