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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很沉,像是有人放了两块秤砣在眼睛上,死活睁不开。昭阳试了好多次,都因睁不开眼又精疲力尽而再次沉沉睡去。
反复尝试好多次,最终睁开眼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着头顶的床幔,缓缓侧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那艘画船之上。这是皇帝的屋子里间,她上一回生病时住的地方,窗子前面站了个人,背对她一动不动,几乎要融入窗外那片夜色之中。
她想下床去叫他,可浑身无力,手脚都酸软疼痛,大概是在水中挣扎过度,脱力了。她也不动了,索性就这样侧卧着,一瞬不瞬地瞧着窗边的人。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幕她记得很清楚,皇帝伸手将她拉上了船,神情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怎么样了。她好像从没见过他那样无措的模样,面色惨白,嘴唇都在颤抖。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力道大得叫她怀疑眼下四肢这样痛,是不是也有他一份功劳。
她还有点想笑,皇帝那神情是真的挺有趣的,若是有画师在场,能将那一幕画下来,皇帝一定会被自己给气死,一世英名也毁于一旦。
皇帝从窗子边上侧过身来下意识地去看床上的人醒了没有,回到陈家时,请了大夫替那丫头瞧,大夫也说是惊吓过度,外加脱力了,所以才昏了过去,他好歹是放下了心。可一晚上了,她一直没醒过来,他就只能这样干等着,时不时回头去看一眼,确认一下。
可这一看不打紧,那丫头居然醒了?
他一怔,随即看到她面上那温温柔柔的笑意,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里没个正形儿的人也能笑得这样温婉柔情。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望着他,当下胸口一痛,竟不知为何有些心酸难当。
“你醒了?”他无措地走到床前,想附身去抓住她的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醒了便好,我去让小春子把预防风寒的药给你端来。大夫说你受了凉,兴许会生病,还是先预防着为好。那药苦,朕让人做了些蜜饯来,你也好受些。”
他说这话时是背对她的,絮絮叨叨地往门外走,要去叫小春子端药,那背影无端显得有些仓皇。昭阳知道他素日不是这样唠叨的人,只是两人之间到底有了隔阂,有了不自在,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才终于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她心下有些酸楚,却没有叫住他。
待小春子把药与蜜饯端来时,昭阳坐起了身来,端着那当真叫人苦得五官都皱起来的药一饮而尽。她都苦得说不出话来了,只一个劲用手扇着嘴,飞快地拈起蜜饯往嘴里塞,连吃了好几颗才终于缓过劲儿来。
小春子一边笑一边把药碗放在桌上:“姐姐你慢些吃,别噎着。这可是皇上特意让人做的,就怕你吃了药又给苦得吐出来了,厨房里的人可忙活了大半天呢。”
昭阳没说话,嘴里的甜味与苦味混合在一起,也像是心头的滋味。
小春子凑过来小声说:“姐姐,干爹有几句话托我带给您,这女人呐,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能嫁个如意郎君,不愁吃穿,锦衣玉食。您这是天大的好福气才得了咱们主子的青睐,那可是当今皇上呐!”
他拱手朝一边儿做了那么个架势:“咱们主子不仅能包你不愁吃穿、锦衣玉食,还能让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爹还说了,主子这辈子没对哪个女人上过心,您可是头一个。您想想,这后宫原本就没几个人,主子对谁有过对您这股劲儿?您若是抓住这好机会,这辈子可算是苦尽甘来喽!”
昭阳慢慢地又躺了下去,眼神定定地瞧着窗外,半天才说了句:“你替我谢谢你干爹的好意,就说我心里自有打算,这些日子,多谢他对我的提拔和照顾。这趟回京了,将来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回报他老人家了。但若是有朝一日能帮上什么,请他不拘开个口,赴汤蹈火我一弱女子是做不到了,但只要不害人,帮些其他忙我还是义不容辞的。”
小春子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哎,苦了干爹那颗心哟!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押对了宝,哪知道那宝贝有自个儿的心眼,放着荣华富贵偏不要,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摇摇头,端着木托又往外走了,临行前还不忘乖巧地说一句:“姐姐您好好休息,明儿就要上路了,您可得养精蓄锐,这可又是大半个月的水路呐!”
终于要回去了吗?
昭阳盯着床幔发怔,忽然觉得心中悲喜交加,明明早就盼着回宫去,回到以前的平淡生活里,可是这么在江南轰轰烈烈地走了一趟,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惆怅,太多的不舍,太多的……
闭眼时,她稳住心神,告诉自己:陆昭阳,记住你这辈子想要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再好看,那也不是你该要的,何必留恋?
☆、第46章 永不悔
第四十六章
临行前,昭阳趁着天不亮,众人都在拾掇行礼时,从陈家后门溜了出去。她没瞧见皇帝大老远看着她呢,见她出门,也不阻止,只侧头跟方淮吩咐了句:“跟上去,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了。”
他大概知道昭阳是往哪里去的,所以也只想护着她的安危,并不阻挠她去做这最后一件事。
方淮领命,正欲跟上去,却又被赵孟言给按住了肩。赵孟言侧头对皇帝笑:“方统领还得负责皇上您的安危呢,这节骨眼上底下的人都在往船上搬东西,还是让他守在这儿看着,以免有人趁乱做些手脚。保护昭阳姑娘这点小事,让我去吧。”
皇帝顿了顿,点头:“也成。”
可赵孟言往外走时,他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看了过去,有些出神。赵孟言素来是个怕麻烦的人,怎的今儿如此勤快?
昭阳一路踏着朦胧天光走到了城西的李家大门口,昔日守门的小厮已经不见了,她推开虚掩的大门,发现入目所及的庭院一片狼借。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下人都没有,再往里走,大厅中的原木桌上摆着很多瓜果残骸、空盆空碗,地上也是食物残渣。
上一回来,李家还富丽堂皇、井然有序,这一回再来,却已然落得个人去楼空、满目狼借的下场。
她穿过前厅,一路往后院走,李家的奴仆跑的跑,逃的逃,上上下下都去得干干净净了。这偌大的宅子里空空荡荡,越发显得寂静冷清。
远远地,她瞧见长廊里坐着个人,拿着把梳子竖着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动作呆滞,眼神也空洞地望着天际。
昭阳一步一步走近了,那人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忽的抬头看着她。这一抬头,她看得更清楚了些,杨淑岚比头几回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像是骷髅一般。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嘴唇也干裂了,面上脏兮兮的,像是很多日子没有打理过自己。
昭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还认得我吗?”
杨淑岚呆呆地望着她,眼神空洞,面上更是没有一丝反应,约莫是已经疯傻到认不出人了,只是握着手里的梳子不住地梳头,可头发打结了,她怎么梳都梳不好,急得她蹙起眉头,神情烦躁,最后竟哇哇大叫起来。
活像个小孩。
昭阳忽然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轻声说:“让我来试试。”
站到杨淑岚身后,她一下一下帮她轻轻从上至下地梳着头,遇到打结的地方,她会笑着轻声说一句:“你忍忍。”然后压住头皮处,努力把结给梳开。
那动作太温柔,太熟悉,杨淑岚竟也由着她去了,只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昭阳边梳边说:“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总是替我梳头,满府都把我当做男儿养,只有你会趁着大家不在时,替我松开发冠,给我梳一个姑娘家的发髻。你说我的头发毛毛躁躁的,总容易打结,这辈子恐怕也会遇到些磕磕绊绊,不过不要紧,头发打结可以梳开,磕磕绊绊也能走过……”
天光微微亮,鸟鸣声渐次传来,春日已近尾声,略微凉爽的春风跳过柳梢头迎面拂来,似乎在留恋着春日的最后一丝凉意。
那头长发总算梳直了,昭阳替她拢好耳边的那点碎发,然后将梳子重新塞到杨淑岚的手中。临走前,她蹲下、身来把头最后一次埋在表姐的膝上,闭眼喃喃道:“这样子也好,你忘了做过的事,我也不再追究受过的伤,往后再回想,就当这次我们并未见过面。我还会记得你,记得儿时那个总是护着我、对我呵护有加的表姐。”
哪怕她已经死在了过去,至少在我的脑海里,她还是鲜活美好的。
昭阳站起身来,含笑说了句:“表姐,你多保重。”
来时的路已经被熹微晨光照亮,她一路从容而行,却并未看见长廊深处的女子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深陷进去的眼眶里慢慢地蕴出了滚烫热泪,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