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休时,赵玠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船上,看着这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看着周围经过的捕鱼船上的渔民,一看就是一整天。
这些渔民们有的年轻气盛,唱着古老的调子,在这广阔的天海之间,显得朝气蓬勃。但更多的,却是满脸风霜,皮肤黝黑,申请麻木的中年人,他们已经习惯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一日的捕鱼生涯,对一切似乎都不那么在意。
有时候赵玠会忍不住想,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跟这些人一样?
变得对周围的环境麻木,遗忘了自己的处境,只知道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而沉重的工作。
出身使得赵玠拥有远超常人的眼界,他知道这世上有个词语叫做“驯化”。天子、朝廷、官府,莫不都是在驯化这些普通百姓,让他们乖顺听话,让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如何糟糕,让他们即便是苦苦挣扎着求生,也以为是理所当然。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
在一片空茫的海面上,赵玠一次又一次的这样问自己。他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醒,哪怕只是短短片刻。
还有些时候,海上起了风暴,一片昏天暗地之中,似乎一切都被涤荡干净,赵玠又会想,人在天地之间如此渺小,一场小小的风暴,一次难以预料的天灾,便能夺去他们的性命。那么自己从前所在意的那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说最初决定答应赵璨和平安的提议,是为了替自己谋个前程,那么由那时开始,赵玠真正的喜欢上了海。对他来说,这是包容万物,似乎无穷无尽,但又真真切切能够感觉到的东西。
它美丽,它无常,它本身便是自然意志的体现,值得人花费毕生的精力去研究它。
虽然适应了海上的生活,但是出海毕竟还是一件危险的事,而这还不是最大的困难。
对赵玠来说,抵达一个新的地方,他需要学习当地的语言,风俗习惯和种种人际关系,要将手中的货物用最好的价钱卖出去,还要从当地采购物美价廉可能会在大楚流行起来的东西,最后还得防备别人眼红来抢夺船只和货物……
有一阵子,赵璨甚至每天都住在船上,夜里睡不安寝,隔段时间就会惊醒过来,必须要爬起来检查一番,才能放心的回去继续睡。
这种日子当然也称不上有多好,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赵玠迅速的蜕变、成长。当他带领船队第一次经过漫长航行,终于回到故土的那一天,赵玠立下了自己毕生的理想——他要乘船走过这世上每一个地方,将大楚的旗帜插满自己所经行的土地。
……
在海上航行,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碰到。
珍稀的、从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海洋生物会追随他们的大船航行数十里,偶尔下网也能拉上来不少颜色艳丽的海水鱼,在他们的常识之中,越是颜色鲜艳的东西毒性就越大。不知道这些鱼能不能吃,只好放掉。
海的颜色,在一天当中,并不是完全一样的。随着光照和角度的不同,它也会发生变化。有时候是一种浅淡的蓝色,似乎还带着一抹绿,有时候确实最纯粹的蓝,幽深欲滴。
起风暴的时候,海水是黑色的。看上去平静无波,实际上却酝酿着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天灾。
在大楚时,天灾经常被看做是上天的示警,因为有所不满,所以才会降下灾难。赵玠以前没有多想过,但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会去琢磨,上天是在对谁示警呢?
在他的认知里,自然是对人的示警。
但这海上却并没有人。
虽说也有渔民出海捕鱼,但如果不是船队的发展,如果不是有朝廷支持,是不可能有人走到这个地方来的。赵玠相信,自己是第一个。既然如此,天灾在这里出现,能够对谁示警呢?
在渔村里训练时,赵玠就已经知道,风暴其实是有迹可循,甚至是有规律的。经验最丰富的渔民,能够光是凭借天象变化,便能够看出是否会有风暴。
所以,天灾就是天灾,跟人其实没什么关系。
如果说赵玠在这些年中有什么所得,那就是他知道了,人并不是这片天地之间的主宰。哪怕他们数量很多,种类各异,但是在这之上,自然的威力永远都令人望尘莫及。
假如人能够对自然进行各种研究,终于有一天重新透彻的认识这个世界,也许那时候,才能够勉强称一声主宰吧?
赵玠本人对这些东西其实是很感兴趣的。他身边常年带着两个出身渔家的人,他们是经验丰富的渔民,对大海本身就有所了解,而赵璨又教他们读书识字,每次航行的时候都让他们将种种数据记录下来,以供研究。
他很期待,当自己揭开大海神秘面纱的那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
古代传说,仓颉造字时神鬼皆哭,因为这东西不该是人能够使用的。那么赵玠想,这自然之中的力量,恐怕也不是人类可以了解的。到时候,会不会天降雷罚,惩罚他这敢于窥看神域的普通人呢?
赵玠很期待。
虽然海上航行十分枯燥,日复一日的景色不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头,这种日子令人十分烦躁,但是跟那些期盼着赶快着陆,下去修正一番的水手们不同,赵玠更喜欢待在海上,而不愿意去接触那些土着。
不说语言不通的问题,就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彼此你来我往是算计和手段,就令他觉得厌烦。
赵玠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粗人。他开始更喜欢简单直白、浅显易懂的东西,就像是大海里能够看到的那些东西一样,他们就在那里,随便你看,而不需要花费心思手段。
好在除了最开始的几年之外,随着大楚的声威远播,当然最重要的是大楚派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所以渐渐的,不少当地的人们都开始学习大楚官话,甚至以会说这种官话为时尚,贵族之中,更是对此趋之若鹜。若是谁不会说,出门交际的时候,一定会被人嘲笑蔑视。
而且他们对待船队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戒备试探,变成了后来的欢迎期盼,虽然更加瞩目,但到时不需要赵玠再多废什么心思了。
一切都像是平安所预料的样子。
平安管这个叫做:文化入侵。
……
对赵玠来说,平安是个很神奇的人。
从出过海,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之大后,赵玠心中原本对赵璨这位皇兄的敬畏就开始逐渐减少了。毕竟他已经明白,皇帝并不真的是“天下共主”而这世上还有太多东西是他所接触不到,深知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尤其是在接触了越来越多的其他国家的国主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的强烈了。
赵璨也不过是国主之一。也许他的国家更大,也许他自身能力更强,也许他更有手段,但他终究不是“神”,而是人。
既然是人,就会有缺陷,有过失,自然也就不需要将他看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这种认知是在潜移默化当中出现的,就连赵玠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形成,又是什么时候出现。
但平安却不同。
越是见识到外面的世界,赵玠却越觉得看不透他。
几乎每一次赵玠回国,都会发现国内又增加了一些新的东西。其中他最感兴趣的,便是“自然”这一学科所发现的那些东西。那跟赵玠所设想的认知世界,似乎异曲同工。
赵玠没办法形容这种感觉。在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点自傲,因为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走出去,接触到不同东西的人,所以总觉得再回到大楚来,面对国内的这些人时,心理上会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优越感。
即使是面对赵璨,也是一样。赵玠偶尔甚至会想,他这位兄长身为皇帝,只能一辈子都被困在这皇宫之中,虽然掌控着无上权柄,但又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