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平十七年离开京城到现在,冯玉堂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回过京城了。当年被平安一手教导出来,还尚显稚嫩的十五岁少年,也变成了如今坚毅果决、能够直接插手军国重事的青年。
再次回到京城,冯玉堂原以为自己心中会有许多感慨,然而事实却是,他表现得相当平静。
其实京城虽然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的家乡,但是对冯玉堂来说却并不友好。当年他之所以那么小的年纪就进入皇城司,说到底也是因为家中门楣无人支撑,父母俱亡连失怙恃,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如果平安没有出现,他可能就始终是皇城司中一个普通的亲事卒,跟无数的前辈一样,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回奔忙,碌碌无为半生,娶一个平凡的妻子,生儿育女。
如果始终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或许他自己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吧?但是现在冯玉堂已经从中跳脱出来,再回头去看,便觉得那种麻木、庸碌的日子令人头皮发麻、难以忍受。
在这种心情之下,纵然如今掌控着西北秘密的力量,几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冯玉堂也没有什么衣锦还乡感慨。
因为他已经站到了足够的高度,能够看清楚更多的东西,自然就少了几分市井红尘之间的计较和羁绊。
打马入城,冯玉堂没有作任何修整,直奔皇宫而去。
其实他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论到重要性,几乎可以与西北巡抚并肩,但真正的职位,却只是皇城司下属的一个副指挥。这个身份太低,不是特别宣召的话根本没有面见帝王的资格。
所以他回来之后,按理说是要先去皇城司那边报到,修整一番,再传消息给平安,等待召见。
但平安已经将这些都提前想到,信中让他直接到宫门求见,便会有人替他通报。
果然冯玉堂才刚刚递上自己身份凭信,值守在宫门口的侍卫队长便立刻指派了人进去通报,然后又将冯玉堂给请到了旁边的房间休息。
身为皇家禁卫,这些侍卫们当然也有自己的骄傲,平日里眼睛张在头顶上,只用鼻孔看人已经成了常态。尤其是值守宫门,就算是宰相,没有事先安排的话,也要等他们通传之后才能入内。
管着这么重要的位置,他们也有骄傲的道理。
但是今日他们对冯玉堂的态度,和善得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冯玉堂还好,虽然心里狐疑,但想到平安的能耐,既然让自己进宫,想来就不会让自己在这里受到冷遇,应该提前打过招呼。
他能理解,但旁边同样在这里登记,等候传召的官员们不能理解啊!
一样都是外地回来的,看对方的身份估计官职还不如自己高,却能够得到如此礼遇,怎不令人惊讶?
这些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各有心思盘算且不提,冯玉堂这里到了侍卫们休息的屋子,落座之后,才道,“有劳队长。”
“不必客气,”队长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冯玉堂,“上头交代过要好生接待,我们自然不敢怠慢。”
他打量的视线虽然隐蔽,但冯玉堂是做什么出身?在这方面如今整个大楚恐怕没有能胜过他的,自然将对方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之前原以为这些人如此礼遇是因为平安的缘故,现在看来却不是。
冯玉堂心里琢磨着,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成?
事实也的确是如他所猜想。今日值守的队伍属于骁骑卫,归属骁骑将军天枢管辖,得到的叮嘱自然也来自于天枢。
这位队长名叫曹彰。家中是累世勋戚,在禁军中能够管理一队人,勉强够得上中层武将的边。所以他之前就听到了风声,朝廷打算开设一所武学堂,招收中层军官将领前往受训。
更具体的章程曹彰虽然不知道,但是之后天枢亲自交代他要接待好冯玉堂,就让他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来。
听说四位将军最近都在忙武学堂的事,将来他们也会成为学堂里的教师。冯玉堂在这个时候回京,又被天枢如此看重,曹彰自然猜测他跟武学堂有点儿关系。学员现在都还没有定下来,那现在来的还能是什么人?
想到自己将来也有可能会进入武学堂学习,而眼前之人很有可能就是教师之一,曹彰对待冯玉堂的态度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隐隐打量冯玉堂,也是因为心里有些不敢相信。——原本他对自己的判断是非常自信的,但是见到冯玉堂之后,就有些不确定了。
冯玉堂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四岁,因为赶路回京又是一身风尘仆仆,再加上多年的职业习惯,总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的锋芒,所以看上去极不起眼,让人很难相信他会是什么大人物。
虽然四位禁卫军的将军年纪也不大,应该不到三十岁,但是看上去却都极有气势,让人不敢忽视。跟冯玉堂却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曹彰心生疑惑之后,便不免想要试探一番。
于是片刻之后,两人便已经相谈甚欢,曹彰还主动拿出了自己放在这里当值的时候打牙祭的小食来给冯玉堂吃。
等到去通报的士兵回来时,两人已经有相见恨晚之态,曹彰竟隐隐有些舍不得冯玉堂就这样离开了。
然而等冯玉堂离开之后,他再去回想两人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有从冯玉堂那里打听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不说,险些将自己八辈祖宗的老底都给掀开了。
这是什么人?曹彰又惊又疑的看着冯玉堂离开的方向,这才明白对方究竟有多高明。
这边冯玉堂终于见到了平安。
见他满身风尘,平安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是我昏头了,应该让你先回家修整一番才对。”
“我倒没什么,”冯玉堂低头扫了扫自己,笑道,“只是待会儿恐怕要觐见陛下,这幅样子有些不合适,万一冲撞了……”
“不会。”平安连忙摆手,“陛下不在意这些。不过我还是安排你先去梳洗一下吧。正好陛下那边有些事忙,暂时不得空闲。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再去见他。”
冯玉堂忍不住多看了平安一眼。
之前在西北的时候,虽然他跟平安可以加见面,但是毕竟人多眼杂,那个时候也不太适合高调,所以每次都很仓促。虽然当时赵璨也在西北,但他并没有机会见到,自然也不知道平安跟赵璨是怎么相处的。
但是现在虽然才刚刚碰面,但从平安几句话之中,冯玉堂还是听出了一点古怪的意思。
平安在天干宫里,倒像是主人一般。而且提起赵璨的态度也非常的微妙。——绝不是下属对待上司甚至奴仆对待主人的态度。
虽然冯玉堂没有打算分析平安的意思,但职业习惯让他在发现疑点之后就下意识的进行了分析。而这一点端倪,也已经足够他看出很多东西了。
冯玉堂没有深想。虽然平安不掩饰,就是对他的信任,但正因为如此,他反而不能肆无忌惮。
沐浴更衣回来之后,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面对平安时态度自然,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
平安笑着招呼他坐下,“趁着陛下还没回来,我先给你简单的说一下……”
“等等,让我猜一猜。”冯玉堂说,“这次让我回京,是要开办武学,吸纳各地中层将领进入其中学习?我想大人的意思,应该是要通过这种办法加强对各地军队的掌控吧?毕竟这些中层军官,将来或许就能执掌一地军队。另外,年轻人心思活络,学习起打人教的东西也更容易接受,如此潜移默化,待将来时机成熟时实行变革,自然能够一举功成。我猜得对不对?”
平安惊奇的看着他,“全对。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真是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