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 / 2)

流水席后面,停泊在鉴湖码头旁的一艘不起眼的画舫内,平王高居主位,左侧平头案后跪坐着沈金山,右侧则是坐着一位身形颇为健壮的中年男子。男子方脸狮鼻,左侧脸颊上一溜不起眼的肉色疤痕,更为他面貌增添了几分杀伐之气。不同于沈金山小心翼翼地跪坐,此刻他随意地倚在船舱内壁上,二郎腿翘起,如船般大小的皂靴搭在平头案上,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先是丫鬟捣乱、再是沈墨慈被拆穿,然后知州潘成栋赶到……

不利的消息纷至沓来,当小厮再次敲响舱门时,平王眉头已经拧成个疙瘩。

“好事还是坏事?”

“这……”

小厮迟疑间平王已经意识到了,拿起桌案上茶盏,他朝外狠狠丢去,“滚!都给我滚!”

茶盏砸偏径直向右边落去,闭目养神的吴有良若有所觉,伸手准确接住,与此同时他终于睁开眼。

“王爷这便急了?”

不仅是平王,这下连沈金山都停止折磨他头顶稀稀拉拉的那几根毛,面露急切地看过去。

“眼下情况对我等十分不利。”

沈金山本已计划好,将庶长女贴身大丫鬟扔出去顶罪,再由她出面致歉,过后自己再亲自露面表明诚意。整个沈家姿态放低,到时不管那九尾老狐狸相不相信,青城百姓总会相信。

他知道胡家趁拜师仪式大摆流水席,是想把当日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他阻挡不了胡家,只能顺水推舟,借胡家搭起来的台子将沈家洗干净。虽然推出大丫鬟去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总比自家姑娘背着这等名声要好。

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他向来驾轻就熟,等名声洗得差不多后,过几日他会打着“再行致歉”的名头登胡家门,顺便将最后一步棋——吴同知给亮出来。

青城三面环山一面照水,丝绸运输皆靠水路,而水路正是由吴同知掌管,但从这点看他掌控青城所有绸缎商的命脉。因阿慈与平王的关系,他搭上了吴同知这条线,自然有叫板胡九龄的资本。

而只要两家合作起来,他可动手的地方便多了,到时甚至让胡九龄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难事。胡家那等绝户人家,小辈只有个丫头片子,上下全靠胡九龄一人支撑。他一死胡家势必分崩离析,到时他便可趁机收拢胡家势力,而后借机一统青城绸市。胡沈两家相争百年,那时也能彻底画上句话。

这便是沈金山的全盘计划,在这其中,平王与吴同知皆是他手里的刀。本来今日之事安排得好好地,可没想到到头来却被一个丫鬟搅和乱了。更没想到的是,潘知州竟然亲自到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潘知州,那就是吴同知头顶的那片天。想到这沈金山如斗败的公鸡,捋着头顶那几根毛愁到不行,直到吴同知开口。

吴同知也有后台,指不定能有什么主意,想到这他重新恢复信心。

“同知大人可有良策?”

“法子倒是有……”

吴有良顿住。方才他将沈金山眼中算计看得一清二楚,不止沈金山,今日坐在船舱中的三人皆是各有算盘。

平王自不必说,太上皇复辟愿景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金山更简单,他只为胡家那点产业。而他,则是为了远在西北的广平候。

一手将他从目不识丁的西北军底层军汉,提拔为如今江南富庶之地手握实权的同知,侯爷知遇之恩他这辈子都不敢忘。如今侯爷需要军饷,就算肝脑涂地他也得弄周全。

目光透过画舫窗棱看向码头上高台,巍峨的高台之上那抹玄衣格外醒目。与朝廷所派钦差的光明正大不同,他必须得躲在暗处,最起码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明着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处西北军时,半路截胡的事他没少干。

现在最关键的是,有些牌得打出去。

“吴同知有何高招?”见他久久不语,平王也急了。

收回目光,吴有良目光从平王身上略过,最终直盯向沈金山:“高招倒算不上,只要沈老爷依计行事便可。”

“依计行事?可台上如今那副架势,那么多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按沈老爷的说辞,莫非你不道歉,外面那些百姓就会闭嘴不谈沈家不是?反过来想,沈姑娘不过是个孩子,小孩子做错事没什么,只要大人明理,多数人都会谅解。更何况这样,等过几日你再登胡府致歉,也能说得过去。”

最后一句话成功引向三人事先商议好的计谋,平王点头,“只要能引得胡家合作,便是此刻伤点面子又有什么。”

“可潘知州那边?”沈金山迟疑。

“知州虽位列四品,但并不能一手遮天。”吴有良意有所指地看向西北,声音中满是笃定。

吴同知身后可是镇守西北的广平候,他岂会怕寒门出身的潘知州。听到此言,沈金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画舫内三人商议的片刻,围着高台,窃窃私语声围着码头自四面八方传来,如暴雨梨花针般直扑宋钦文面门。

完了、什么都完了……

苦读多年所求仕途、宋家的名声,今日悉数葬于他手。

该怪谁?挑起事端的阿慈、还是不依不饶的表妹?或许最该怪的是他自己!

余光看向旁边的姑母,她对他多好啊。幼时拿他当亲生儿子疼,即便后来有了阿瑶表妹,她也隔三差五命胡府下人给他送些珍贵的补品过去,一年四季衣裳更是从没落下。去年他前去州城考秀才,听到后姑母二话不说,命人收拾出胡家新造的楼船送他前去赶考。对于这些,姑父从来没表达过任何不满。

还有阿瑶,她虽然娇气些,可性子并不刁蛮,反倒是有点娇憨。跟她在一起时他多轻松,读半天书的疲劳常因她一句天真之言一扫而空。可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着迷于谜一般的沈墨慈,被她的一点小恩小惠所收买,事事以她为标杆,觉得表妹除去命好投身到胡家外,其余哪哪都上不得台面。

可现实证明他错得有多离谱:被他处处看不上眼的表妹,却同时被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看中收入名下;而被他当九天玄女供起来的沈墨慈,却是如此不堪……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终于忍不住他双膝跪地,头埋在高台地板上,抽搐着涕泪横流。

他的生员资格……

站在不远处,阿瑶看着趴伏在地板上的宋钦文。

尤记得前世,那会他已入赘胡家,与沈墨慈同流合污忙于谋夺家产的同时也从未放弃过读书。经史子集置于案头,日日必要挑灯夜读一番。当日进京赶考被山匪所截,危机之下他下意识护住入京赶考的路引,以及入贡院所需的认识官印结和考凭。

科举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如今生员资格被夺,不啻于挖他心头嫩肉。

随着他的抽搐,没多久前面地板荫湿一块。见他这般悲痛,阿瑶只觉重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散去不少,心下舒畅,她长舒一口气。

同样长舒一口气的还有陆景渊和沈墨慈。

前者一直站在阿瑶身旁,注意着她的反应。他可没忘记前世那丫头对她表哥有多痴情,硬生生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布衣荆钗围着锅台转的村姑,所作所为堪比苦守寒窑的王宝钗。如今见她只余感慨,并无太多心疼,连月来泡在醋缸中的心总算少了点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