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妡眨着眼,疑惑看向阿好,见她顿了顿,接着说,“小公主不该没等陛下走了,便说那些话的……陛下恐怕是听见了。”
阿好想说,连她都听见了,陛下应当也听见了罢。或许不见得是故意欺负,仅仅是捉弄一回。但这样想,难免怀疑,皇帝陛下当真至于么……要是真的,好像和那个动不动发怒的人也不大一样。
怎么都没有想到竟是这么回事,可章妡已记不起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话。独独是听到阿好这样说,越是泪眼汪汪,突然坐起来,依旧抓着阿好的手,可怜巴巴追问,“竟然连你都向着皇兄,替皇兄说话。还让不让我活了?”
章妡说着似绝望又痛苦地倒回了小塌上,闭眼不停嘀咕,“还让不让人活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只嘀咕了没几句,竟呼呼睡了过去。
阿好无言失笑,拿了毯子替章妡盖上,想起章妡前一刻的话,心底辩驳,这样当真算不上是在为陛下说话……吧……
·
天黑之前,出去狩猎的臣子们俱已陆续归来,众人皆是收获颇丰,以宁王一行人为最。这个时候,德妃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这桩事,已审理完毕,从头至尾,被牵涉其中的妃嫔,只有安秋桐安美人一个。
赵检回来的时间不早不晚,他下了马,没管其他的事,直接将马鞭丢给了上前将马牵去马棚的士兵,便先回自己的帐篷去梳洗。换衣服的时候,有随从在屏风外语他说德妃受伤一事。
“王爷说,让世子晚些记得表态,顺着陛下的意思。”解释清楚之后,随从补上了这么一句话。赵检整理衣服的动作慢了一拍,想着自己父亲特地提醒,方问了一声,“那个安美人是什么人?”
随从微微抬了抬头,又低下,答道,“八月初时,王爷与世子向宫中进贡了各式奇珍异宝、稀罕物什,以及一干美人。这个安美人便是其中之一,因得了陛下宠爱,被封为美人。”
赵检明白了,没再言语。他换过一身干净衣袍,刚出了屏风,章煜派来的人恰巧到了,请他走一趟。赵检颔首,直接跟着那小太监去。
小太监将赵检带到了德妃的帐篷外,该在的、不该在的人都到齐了。赵检视线划过站在章煜身侧的宋淑好,嘴角轻压了压。
“微臣见过陛下,陛下大安!”赵检单膝跪地,垂首与章煜行礼。
章煜伸手虚扶他一把,与他免礼,随即笑道,“赵世子辛苦了,本该让你先好生休息着,只这事耽误得有些久,怕是快些解决了好。”
赵检的神情并看不清楚,众人但听见他说,“多谢陛下|体恤,微臣无碍,陛下有事,尽管吩咐。”
章煜背了手,又说道,“德妃今儿个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右手受了伤,朕命人去查清楚,查出是有些个小人暗中使绊子。只那人道自己无辜,说要求见你。朕念她原本是你的人,派人去请你,让你自个过来瞧一瞧。”
一番话说得似轻巧,却特意说那是赵检的人,分明是准备逼他亲手将人处理。待到章煜话音落下,安秋桐被人押了上来。
前后不超过半天功夫,阿好再一次见到她,她便已再无先前坐于马背上时的倨傲之色。此时的安秋桐安美人,衣裳不整,发鬓散乱,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狼狈至极。
安秋桐见到了赵检,几乎扑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到底立时间先哭喊道,“世子殿下,我是无辜的,我是冤枉的,请世子殿下为我做主!”
赵检低头看一眼安秋桐,眼底什么情绪也无。章煜抬手,有人上前去将安秋桐生硬从赵检的脚边拉走。赵检再抬头,便对章煜说道,“陛下既已查清楚,且微臣不知其中一二,恐怕这件事还需陛下全权处置。”
“是这么个道理。只是……”章煜手指点了点安秋桐,“她原本是你的人,总该知会你一声,且朕想着还是交给你处置为好。想必你一样公正,当不会偏私。”
章煜可谓是一逼再逼,赵检记起自己父亲提前交待的话,心下一沉,说,“敢设计伤害德妃娘娘,实属蛇蝎心肠,这样的人,即使留着也无益处。”
赵检余光瞥见在附近守卫的将士,两步走近,从其腰间抽出长刀。一瞬之间,回忆汹涌至无可抵挡,记忆中有着些许相似的一幕。他曾经也对另一个人抽刀相向,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是,即使费尽百般心思,终不过得了她的一句——“赵检,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那时的他,不知道真的会有来生。他们终究再次相见了。
宋淑好见赵检持刀逼近安秋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敢再看。这已不单单关乎德妃娘娘……她听见有人低声惊呼,感觉到身边的凌霄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到让她觉得手掌发疼。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几个时辰之前,还是鲜活的。几个时辰之后,狼狈死去,没有人可惜。阿好忍不住想,她一定不要这样。
赵检终究还是动了手,亲自结果安秋桐的性命。章煜淡淡看向了他,余光瞥见阿好身子轻颤,心下自有想法。赵检却并不敢看宋淑好,他丢下染血长刀,脸色变得凝重,待章煜发了话便大步离开。
阿好再抬眼时,安秋桐已经被人拖下去了,徒留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未处理。章煜进帐篷里与德妃说过两句话又再出来,阿好便拍了拍凌霄手背,给她些许安抚,跟着章煜去。
“吓到了?”
埋头走出去一段距离,阿好听到章煜的话。她没有能够及时反应过来,微愣之下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章煜稍稍侧过脸,顿了步子,见宋淑好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到底调转方向,朝着马厩走了过去。阿好小跑着跟上,随着章煜一起走到马厩附近。
命人从马厩里牵了两匹枣红大马出来,章煜转头对阿好说,“上去。”阿好动作难得迟钝,没有反应过来,章煜又说道,“朕说让你找匹马练练,你倒是将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阿好依旧没明白章煜这前后的转变,可不得不顺从他的话,翻身上马。刚刚坐稳了,章煜已接过马鞭,朝着阿好身下大马狠抽两下,那马即刻奔了出去。跟着,他自己也上得马背,去追阿好。
☆、第24章 承诺
身下的马儿突然开始奔跑,阿好惊吓之余连忙握紧缰绳,却因为久未骑马而没有能够快速准确地将马匹控制住。不时的颠簸令她多少有些发虚,不大有底气。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余晖将天地照亮。傍晚的温度比起白天降了不少,呼出的每一口气更瞬间凝成白烟。马儿只沿着山路往上,踩着一地的光影,似乎对前路无所畏惧。
阿好竭力凭靠记忆中的办法让枣红大马走得更加稳当,身侧不多时跟上来了一个人。她微微侧目,见果然是章煜,不由抿唇,垂下了眼。
“抬头看路。”
章煜的声音立时间响起,仿佛是配合着阿好的举动。即便是坐在马背上的他依然让人觉得随意,昂首挺胸的姿态却又虎虎生威。一个人的气质气度气场摆在了那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似裹上了他独有的味道。
阿好被提醒了一声,也知自己不该低头,便重新看向前方。章煜手中握着马鞭再次挥舞几下,阿好身下大马愈是疾奔。阿好以为,这样真是十分糟糕。可她束手无策,只能死死地攥紧了缰绳,努力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掉下去。
没有其他人跟随在他们身后或左右,阿好与章煜在无言沉默中不断前行。唯有哒哒马蹄声与啸啸风声交织,在阿好的耳边不停不休。冷风不时打在她的脸上,刮得生疼,寒意再从衣领钻进脖颈,凉飕飕的。
阿好忘记了安秋桐在眼前被杀时候的恐惧,也忘记了凌霄将她手掌握得发疼时的感觉,甚至有些恍惚。皇帝陛下明知安美人非设计德妃娘娘的真凶,依旧拿她抵罪。赵世子明知安美人无辜,仍是毫不犹豫杀了她。
她不可惜谁,人活着本就艰难,安美人会被拿出来当靶子,不是没有安美人自身的原因。只是看到这样的命不由己,很难不想到自己。
正是见惯了宫里的争斗,过去才总想着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便相安无事。可从薛良月到安美人,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过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提醒她,事到如今,装傻充愣已经没有用。她需要做点什么,她能做什么?
身陷后宫囹圄,难道还想凭着一身正气活下去吗?她或许该顺从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入后宫,为妃嫔,做这一枚棋子。而不是,希冀着轻松离开了这里,避开这一切争斗,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阿好紧紧盯着前方,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控制马匹上,努力压下汹涌的心思。眼前景色不断转变,策马奔驰、不顾一切的快意渐渐涌现。但从来不是谁逼迫她,是她自己在九岁那年选择了这条路。
身后忽然多出了一人,宽厚坚毅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意识到是章煜,阿好却只心惊肉跳。章煜展臂将她圈在怀中,手握缰绳,促马狂奔。阿好身体紧绷,感觉到坐在她背后的人贴了过来,凑到她耳边,问她,“哭什么?”
没有觉得自己在哭,阿好伸手一抹,手指染上湿意,可见脸上确有泪痕,不禁微愣。这一刻,阿好却呆呆在想……皇帝陛下是怎么从那匹马的马背到这匹马的马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