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拙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东方检见不得他这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于是嘴里重重的哼了一声,牵着马转身就走。
看到东方检出了巷口,沈拙也回身关上门,他站在门口,看到顾三娘和小叶子坐在檐下整理绣线,不知怎的,那五颜六色的丝线缠成一团,亏得她们母女俩不嫌繁琐,竟要一根根的解开,这是个需有耐心的活儿,小叶子解了半日,手里的一团丝线越来越乱,脸上便渐渐露出心急的神情,那顾三娘手指的动作却始终不急不缓,不到半日,乱如麻的丝线就被她解开了。
随后,顾三娘又接过小叶子的手里的线团,说道:“老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只管一味的使蛮力,这线只会越缠越紧。”
说话时,她低下头解了大半日,总算抽出第一根丝线,顾三娘嘴里又对小叶子说道:“别看线团乱糟糟的,你只要解开头几根,后头的就十分容易了。”
说完,顾三娘把手里的线团又还给小叶子,当她抬头时,看到站在院门边的沈拙,便说道:“那客人走啦?”
沈拙这才发觉自己竟是怔了许久,他回过神来,轻轻点头,说道:“中午劳你受累,还不曾谢过你呢。”
顾三娘抿嘴一笑,说道:“你们读书人就爱谢来谢去,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不过是搭把手的事,这又值甚么呢?”
沈拙笑了起来,她这般干脆,再多言就显得他酸腐了,日后要是她家有甚么事,他多帮衬一些就是了。
☆、第14章
冬至过后,又连下了几场大雪,再过不久就要过年,绣庄里的绣娘们越发忙了起来,只是夜长昼短的,一日做活计的时辰实在有限,顾三娘免不了要熬灯费油的赶工,东厢的沈拙留意到,往往更鼓都敲了好几个更次,对面的灯还亮着,便是御哥儿也常常说,晨起去西厢找小叶子顽,顾婶娘十回倒有九回是早就出门去上工了。
这日,乌云阴沉沉的,眼瞅着又要下场暴雪,绣房里的光影昏暗,顾三娘绣了几针,便搓着冻得冰凉的手指看着窗外,她想着,这会子又是风又是雪的,灯火最是要仔细,她们住得西厢冷得很,平日她不在家,从来是不许小叶子烧火取暖的,也不知今日她会不会往秦大娘或是沈拙屋里去避寒。
如此怔了半日,莫小红也停下手里的针,她揉了揉眼睛,嘴里嘀咕一句:“这鬼天气,成心不让人好好干活。”
绣娘们都瞪着眼睛干了一日活,身子又冷又乏,因此又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搭话:“可不是,越是这样,绣活催得越是紧。”
顾三娘耳边听着她们说话,手指摸着纹路又绣了起来,一个边角才刚绣完,管永旺就进来了,他对着顾三娘说道:“三娘,外头有个人找你,说是你乡下的亲戚。”
听了管永旺这话,顾三娘心里一惊,她在乡下还能有甚么亲戚?这么一想,顾三娘忽然回想起前些日子小叶子说在县里看到王金锁夫妇,找过来的人莫不是他们?
顾三娘沉吟了片刻,便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跟着管永旺出了绣房,走到天井里,她隔着窗户望了几眼,看到有个人影拱肩缩背的坐在门房边的火盆旁烤火,只待再看清他的脸时,顾三娘一口银牙险些咬碎,果然叫她猜对了,这来的人正是王金锁。
一旁的管永旺见她气得浑身直颤,便问道:“怎的,这人真是你家的亲戚。”
顾三娘嘴里恨道:“是亲戚,是专门想着要谋我家财害我性命的亲戚呢!”
管永旺只听这么一说,便已猜了几分出来,他说道:“既然如此,你且别出去,省得跟他歪缠,我自叫人打发他走。”
顾三娘转念一想,王金锁已找到绣庄来了,难保他不会再找到秦家大院去,便是躲过了今日,也避不过下回,不如就去看看他这葫芦里卖得甚么药。
“永旺叔,不必劳烦你,我这就过去。”
说着,顾三娘和管永旺一道走了出去,只等走近时,只见王金锁面带菜色,他身上裹了一件破棉袄,脚上穿了一双露出脚趾的草鞋,显见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如意。
“哎呀,弟妹,你总算是出来了。”看到顾三娘后,王金锁满脸堆笑的站了起来。
顾三娘脸带冷意,她说:“不敢当你这声弟妹,你有甚么事就直说罢。”
那王金锁脸上立时做出一副苦像,他嘴里吱吱唔唔的说道:“嗳,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不会找上门来。”
原来就在不久前,王金锁的儿子大柱腿上生了疮,家里都只当是寻常的小病,不过抹几日草药也就好了,谁知大半个月过后,那疮不光未曾褪下去,反倒越发厉害了,眼看大柱连路都走不了,王金锁两口子这才慌了,先是送到镇上去医治,银钱花了一堆,苦药也吃了不少,只是那疮就是不见好。
后来有人说这疮若是再不好,大柱这条腿怕是要废了,王金锁两口子被唬得不轻,他们家就这一个哥儿,日子刚刚好过一些,大柱连媳妇儿都没说一个,要是腿废了,还有哪个姑娘会嫁给他?这下王金锁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两口子一咬牙,把大柱带到县城里医治,头先几日,疮确实褪了一些,王金锁和他媳妇见状,欢天喜地的回到牛头屯,谁知好景不长,大柱腿上的疮疾又复发了,甚至比先前更加重了。
王金锁为了给大柱治医,家里的银钱全都花完不说,田地也被卖了好些,他本想着跟三弟王铁锁借些钱,哪晓得平日亲热的兄弟二话不说就跟他翻脸了,便是他亲生的爹娘也不愿拿钱出来,他们两口子在屯子里名声又不好,这会子没一个人出手帮忙,眼见这几日拿不出钱来,县里的郎中都不给大柱看病,王金锁家的想起顾三娘先前在县里的绣庄当过差,就要她当家的来找顾三娘借钱。
当日顾三娘和她闺女就是被他们王家人赶出牛头屯的,王金锁心想就算找到她,她也必定不肯借钱,只不过他就这么一根独苗,没得要他白白看他耽误下去,因此王金锁只能硬着头皮找过来,他一路打听找到金氏绣庄,听闻顾三娘仍旧在这里当差,心里便暗暗松了一口气,既是还在干活,手里肯定多少有些银钱,到时再说几句软话,想来是能借到钱的。
“弟妹啊,你就这么一个侄子,看在我二弟的份上,你就借些钱给我罢。”
不提她男人还好,一提起她男人,顾三娘心头的怒火直冲脑门,她指着王金锁痛骂道:“王金锁,你怎的还好意思腆着脸来找我借钱?那日你如何不看在那死鬼的份上,放过我们孤儿寡母,今日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借你一个子儿。”
王金锁可怜巴巴的说道:“弟妹,不关我的事,这主意是老三出的呀,他说怕老二死后你守不住,便撺掇着分了你家的田地和房产啊,你要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等把大柱的病治好后,我回到屯子里就要老三把田地还给你。”
横竖分给他家的田地都卖得差不多了,先哄着她拿钱出来把大柱的病治好了,到时回到屯子里要老三把得的好处都吐出来,也正好报了老三不借钱给他的仇。
王金锁自以为打得一手好划算,可惜顾三娘却半个字也不相信,她朝着王金锁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报应,这都是报应,人在做天在看,你且等着,苦果还有得你尝呢。”
她这句好似是戳中了王金锁的心口,他再也装不下去,嘴里气得破口大骂:“王顾氏,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是我王家花银子买来的,要不是顾着老二的脸面,我早把你捆回去了,哪还容得了你在我面前大声嚷嚷。”
王金锁气势汹汹,好似真的要发落顾三娘,可顾三娘并不怵他,当日她在牛头屯举目无亲时就敢拿刀去跟他拼命,更何况这里是在县城,绣庄里有几个干活的伙计怕顾三娘吃亏,早就围了过来,要是王金锁胆敢撒野,他们一准儿把他胖凑一顿,好不好的剥了他的衣裳,让他尝尝这冷风雪雨的滋味。
“王金锁,你别当这还跟乡下似的,要是你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揪着你去见官,正好问问县官老爷,夺人家财该判个甚么罪名!”顾三娘盯着他厉声说道。
其实王金锁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看到围过来的几个伙计,又听到顾三娘说甚么去见官,原先的气势早就弱下来了,只是嘴上却还不肯服输,他一边往门外退,一边胡言乱语:“王顾氏,你等着,我饶不了你,看我去请屯子里长辈们来治你!”
看到他还骂骂咧咧,顾三娘顺手抄起火盆里那壶烧着的开水朝着他泼了过去,王金锁惨叫一声,再也不敢多留,狼狈的跑远了。
直等王金锁走了大半日,顾三娘胸口的气总算是平顺了一些,管永旺劝了她几句,说道:“为这样的人置气不值当,你只需仔细别招他报复才是。”
顾三娘冷哼一声,不屑的说道:“就凭这样的怂货,还敢做出甚么事来?”
“老说都话狗急跳墙,你还是多留意一些才是。”管永旺说道。
顾三娘渐渐静了下来,她心知管永旺这是好意,便说道:“永旺叔,我省得了。”
闹了这么大半日,顾三娘匆匆回到绣房,她刚刚掀开帘子进去,就见屋里的人都望着她,刚刚外头吵哄哄,她们哪里还静得下来做绣活,听了大半日,亲眼看到顾三娘把个大男人逼退,莫小红冲着她说道:“三娘,你可真行,那个男人被你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看了真是解气。”
顾三娘坐回到自己的绣架旁,她说:“要不是有长栓和喜生他们站出来,哪有那么容易赶走他?”
“这就是你老家的大伯子?”莫小红问道。
顾三娘没心情再提这事,她随意的点了两下头,又重新捻线准备绣花,只是屋里的绣娘们却越发来了兴致,平时她们都埋头干活,难得有个热闹看,众人你一句我一言,从今日王金锁这事,又提起东家婆媳拌嘴西家夫妻打架,顾三娘自始至终没有插一句嘴,她正在穿线时,就听不远处的宋嫂子看了她一眼,嘴里凉凉的说了一句:“往常还不知道,竟不知你是你夫家买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