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在他人生的黄金时代。他有好多奢望,他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他才知道,生活就是逐渐受挫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他二十三岁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他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阻拦不了他。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喝完酒,看着她,眼中似有融化了的月色:“那啥,老孟。”
城澄紧张地看着他。
“您可拉倒吧。”
城澄呼吸一窒。
“我怎么可能离开你。”
城澄一愣,放开了他,不再哭泣。方才大概是喝的多了,借酒装疯卖傻,这些她自己都是知道的。纠缠半日,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然而未来还很长,或许他骗她,但那些都不是她现在要纠结的事情。她只知道,现在应当笑。她指着天上月亮,笑着说:“老宋啊,你看,云开,月明。”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趁着月色向外走去。
与君初相识,犹得故人归。十三年生死之交,乃她之幸。只愿同来者,得以同归。
城澄走出门没多久,就被慈宁宫的人拦住。昔年的苏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早已被挪到承德,如今住在慈宁宫里的太后有两位,一个是新帝的生母,延祚帝的宁妃,另一个仍然姓苏,就是那个与荣王府联手翻云覆雨的苏临水。
宁妃很聪明,知道自己母子受制于人,隐居慈宁不问事实,无论前朝后宫,一切事宜都单凭摄政王做主。苏临水虽然不满意,却也挑不着她的错处,只得暂且留着宁妃。
苏临水想见城澄,为的是什么,城澄不知道,总该不会是叙旧吧。然而她还真就拉着城澄一直闲话家常,直到城澄有些烦了,才听临水似不经意地说:“去年在灵堂,哀家也是伤心得糊涂了,才同王妃说了些糊涂话,王妃没有同摄政王说过,是我透露给您的吧?”
原来为的是这件事。也是,荣王故意瞒她那么久,若是知道泄密的人是苏临水,肯定不会叫她好过。城澄淡淡一笑,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没同他说过。”
“这就好。”临水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最近来慈宁的时候,面色总是不大好,我还担心是为了这个。”
城澄眉梢微动,下意识地追问:“他经常去慈宁宫么?”
临水笑道:“也不是经常,三五日来找我议议事,总是有的。”
三五日?议事?荣王本就是一个喜欢自己做主的人,他和苏临水,哪里来得那么多事情可议?
城澄看着眼前依旧貌美的苏临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舒服。依稀记得早年她曾笑问荣王他是不是代为宠幸了皇帝的后宫,那时尚且不过一句玩笑话了,现在心中的疑窦却是野草一般地疯长。的确有这个可能,她怎么早先没有想到,荣王去后宫的频率未免太频繁了些,先前明明有正当的理由杀了苏临水,他却还是将她做的好事掩盖下来。而且苏临水——
城澄得承认,比起她,苏临水要优秀得多。她是真真正正的苏家嫡长女,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能力过人。从临水的角度想,儿子和男人都没有了,她总得找个依靠吧!荣王,不就是最好的依靠么。
“王妃怎么了,是身子不适么?”临水关切地笑道:“摄政王政务繁忙,兴许顾不上您,但有什么事王妃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城澄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怎么会一样?”
临水好像没看出来城澄的不悦一般,仍旧笑呵呵地说:“摄政王已经十多日没有回府了吧?既然他住在宫里,王妃要是有什么,我也方便转达不是。”
“不劳娘娘费心了。”城澄深吸口气,退后一步说:“我想醒醒酒,就不陪娘娘了。”
临水“哎”了一声,还想叫她,却见城澄已经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临水渐渐收起笑意,目光逐渐冷凝。
经过这几年她才知道,错的不是她,而是命运。如果当初她嫁的是裴启旬,那么现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也不至于平白遭受这样多的苦难。好在兜兜转转,荣王再次大权在握,皇帝又已经不在了,如果她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还不算太迟。
至于孟城澄——让她做摄政王妃,她,凭什么呢?
☆、第95章 质问
第九十五章质问
城澄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下人告诉她,王爷还没有回来,接下来的几天也都没有回来。她本还想问问他和苏临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没有那个追问的必要了。她还嫌自己丢脸丢的不够多么?随他去吧!
怀孕这一年,裴启旬依旧很忙,但他定期会抽空来看她,也不进门,就在院子里遥遥相望。她知道他来了,既不让人请他进来,也不让人撵他出去,只是当不知道。裴启旬好多次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叫她保重身体,还有,别急着离开。
城澄的确陷入了两难,她没有资格擅自带走裴启旬的孩子,也决计不可能独自离开。她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忘却俗世的烦忧。
雍定三年,承德传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城澄身为诰命夫人,自当进宫吊唁。
她冷眼看着苏临水在太皇太后灵前哭得伤心,只觉得好笑。当初把太皇太后软禁起来,让太皇太后忧郁成疾的人,难道不是她么?现在又在演给谁看呢。
或许是给荣王吧。城澄就跪在那里,看裴启旬低声安慰苏临水节哀。如果说只是听苏临水一面之词,城澄还不能尽信的话,那么眼见为实,她所见到的事实不会骗她。到底是与裴启旬夫妻多年,城澄看得出来,荣王对苏临水的感情,早已不是对待普通的盟友那样简单。
似乎是为了佐证她的想法,荣王走后,苏临水就过来找她,嘴上全是感谢荣王的话,说多谢当年荣王为她瞒过三皇子的事,多谢当初荣王没有让她奉旨殉葬的事,还有多谢摄政王体恤,对她多加关照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如同在城澄心头狠狠地戳刀子。
她看着苏临水,颤声问道:“你是说,当初大行皇帝曾要你殉葬,是摄政王,将你的名字改成了妍嫔?”
苏临水大为意外:“怎么,王妃竟连这件事也不知道么?我还以为王爷什么事儿都会和您说呢。”
城澄笑了笑,讽刺地看着她。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她什么都没说,只道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回去,回哪儿呢?她不想回王府,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家。
出了宫,城澄没有乘马车,而是信步走在街上。走着走着,竟然走回了孟府。
是啊,这里才是她的家!
她出嫁以后,荣王刚开始防着她逃跑,就把她爹娘的牌位移去了荣王府。孟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多年未归,守门的竟然还是当年的旧人。城澄进了门,不让任何人跟着,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发呆。以前她从不知道,孟府竟然这么大,这么空,就和她的心一样。
她闭上眼睛,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苏临水的一颦一笑,精确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知道,苏临水是在向她示威,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告诉她,荣王的心已不在她身上。可苏临水偏生不肯直言,使得城澄连名正言顺地骂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她心里憋屈的要发狂,她想找荣王当面问个清楚,却又怕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也被他踩在脚底。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最终到底落得如此落魄的结局,和她当初预料的一模一样。
猜到了又用什么用,她终究狠不下心肠。
想起心思敏感的女儿,调皮捣蛋的大儿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城澄长叹一声,还是选择先回王府。她可以任性,可以不顾礼法,她的孩子们却有着比她高贵百倍的出身,不能被她拖累,毁了前程和声名。
谁知城澄还没出孟府的门,就听有人在孟府的大门旁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她:“瞧,这就是孟府,八大胡同里最有名的那个红袖招,原先就是他们家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