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引商第一次亲眼见到阴阳师做法。她眼看着源伊澄仅用那几个纸片小人和听不懂的咒语,便凭空召唤出了三个与他打扮相似的女子,只不过她们每个人的眼上都覆着一层白布,分别写着“麻”“佐”“玄”,她们与源伊澄的关系似乎十分亲近,身子还漂浮在半空中,手臂却都攀上了他的肩,倚着他的臂膀,然后就这样倚着他的身子,笑着问道,“主人又是要与谁斗法了不成?”
源伊澄的目光还落在引商的身上,那柄折扇在手中灵巧的翻了个圈,沉默了一会儿,等他觉得自己这架势已经足够唬人了,这才清清嗓子,用扇柄指指攀在自己身上那几个人,“这是我的式神,不知道长可曾听说过?”
式神,据说是阴阳师所役使的灵。引商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见还是第一次见。不过比起真正的神鬼妖魔来,这种能够为人驱使的式神还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点点头,然后后退了几步,默默给对方让出地方来,示意他快点去捉水鬼。
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看在源伊澄眼里,就成了无言的挑衅。他拿着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这次几乎是用了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道士。在来此之前,他曾听那个姓赵的金吾卫吹嘘了一路道士的本事,本还以为对方是个怎样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呢,结果来了才发现竟是个比自己年纪还轻些的少年人。
虽说不可以相貌来衡量人,可是话已经放出去了,若是真的输在这样一个小道士的手里,他也算是无颜回去见自己的父亲和师父了。
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可能性,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命令道,“麻,去看看。”
攀在他肩上的女子之一立刻便飞了出去,跃至水上以手指轻轻划过河面。如今刚过子时,泾河上仍是雾气缭绕的,而且若是有心留意过,这雾气似乎也比往日更浓了一些,就像是河底下的东西在无声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无论对方如何去做,引商一面看着,一面却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应对。其实对付水鬼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于自己力量有限,一直没机会尝试过。与这个东瀛来的阴阳师比试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既然已经来到此处,若是就这样退却,别说他们道士会被看轻,就连金吾卫那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要怪只怪自己乱说话。
万幸的是,她脑子里还记着应付百鬼的方法,其中,水鬼最畏惧火或是热的东西。
今日她特意揣了一根毛笔在怀里,笔上的墨则是朱红色的,若是有机会在水鬼身上写下一个“火”字,就算是有些道行的水鬼也可以全不费工夫的收拾掉。只是在水鬼身上写字比起在水鬼手里挣脱容易不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难不成还要再以自己做饵?
源伊澄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和退意,又展开了他那柄扇子掩唇笑着,虽然那眉眼弯起来也算是赏心悦目,偏偏那倨傲的态度实在是让人不愿意多看一眼。
那名为“麻”的式神还在泾河的河面上探寻着水鬼的身影,岸边槐树的树影下,坐在树枝上的华鸢却已经看得有些烦了,他顺手捏起了一片槐树的树叶,用指尖在上面凭空划了几下,须臾,叶片上便慢慢显出了一个闪着微光的“火”字。
引商就站在河岸边,他几乎不需要坐直身子就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又带着倦意打了声哈欠之后,便找准机会懒洋洋的伸出一只胳膊来,现在只要他稍稍松开手,指尖那片树叶便可以轻飘飘的落在对方的身上。只要她接近河水,这叶子也足以烧得整个泾河再无水鬼。
只是,不会有人看到这等奇景了。
就在他要松手的那个瞬间,一个身影晃进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谢十一是第一个发现那个人的,他本是因为不放心源伊澄才靠近了河岸想看看情形如何,结果还未从槐树林里走出来,便只觉得身后传来一阵寒意,这阴凉之感近乎刺骨,他正想扭过头看看,余光便已瞥见一个撑着红伞的人直直的朝着自己撞了过来,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想要避让,可是两人抆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却用空闲的那只手顺手抽走了他腰间的横刀。
“你……”突然见到花渡出现的时候,引商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
可惜花渡一如既往的没有回答她,而且看也不看同样很是震惊的源伊澄一眼,只将手中红伞旋上了半空,然后向她伸出了手,冷冷吐出一个字,“笔。”
引商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知她身上有笔的,但是听他这样一说,还是飞快的将那只朱色毛笔掏了出来递到对方手上。
拿到那笔之后,花渡也不迟疑,直接在那把横刀的刀身上写了一个朱色的“火”字。引商还在想着他是不是还要向上次那样去揪断水鬼脖子,眼看着他这样做了,不由有些诧异。而另一边,麻已经从河面上飞回来了,趁着这式神要向源伊澄禀告河下的情况,花渡突然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引商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慌,还未及问他想做什么,就听他问道,“想试试吗?”
也许昨晚的经历给了她莫名的安心之感,听他这样说,无论到底是要做什么,引商都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萦绕在河面上的雾气久未散去,两个身影跃进水中时溅起的水花却几乎打散了这份醉人的朦胧。在水底下憋一会儿气对于引商来说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她紧紧抓着花渡的衣袖,跟着他瞬间沉进了水底,不多时便见一个比昨夜那只水鬼魁梧得多的身影朝着这边飞快的游来,引商的身形在对方面前几乎如同孩童一般,猝不及防的差点被撞了个满怀,幸好身边的花渡及时拽了她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前,然后突然将手中横刀塞到了她的手里。
引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那似乎已经丧失了人性的水鬼再一次向他们袭来,她只觉得有人紧紧握住了她持刀的手,然后毫不迟疑的利落一挥。
水鬼逃窜的极快,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当它的肌肤触碰到刀身的时候,就像是挨近了烈火一般,而且不多时,这烈火便真的在他的全身燃烧了起来,任它如何喊叫打滚都无法扑灭。
水底周围本还有几个身影想向这边靠拢,可是目睹了这样的情形后,还是在眨眼间逃窜到了别处。花渡向来只会处决罪孽深深的厉鬼而不伤其他孤魂的性命,便也没有理会其他小鬼,伸手抓住那已经快被烧成灰的水鬼,便带着身边的人一起跃上了岸。
岸边的源伊澄只看见那把如同用血染成的纸伞悠悠飘向了河面,水花四溅间,自水下探出的那只手握住伞柄纵身一跃,伞面倏地旋上半空,连带着撑着伞的两人也轻巧的落在了岸上站定。
眼下金吾卫的人都已经闻声赶来,引商长呼了一口气,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中的水鬼脑袋掷在地上,这一次就不是拧断的了,只不过那身子几乎已经被烈火烧了个干净,也就只剩下这脑袋了,而且还在地上滚了几圈刚好滚到了源伊澄的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脑袋吸引了过去,谁也没有留意到她趁着抆去额上水迹的机会暗暗咬了咬牙,满心都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装模作样了一些。
可是金吾卫这些人想看的就是她有气势一些,虽然没能目睹过程,赵漓的嘴角却都要咧到耳根去了,看向源伊澄的目光也都多了些底气,恨不得用眼神告诉对方——我们大唐的道士就是强过你们东瀛。
花渡还撑着那把红伞站在所有人面前,只可惜除了引商和源伊澄之外,没人看得到他。而且看似源伊澄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仅是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心里也知道眼下不是什么说话的时机,便向引商欠了欠身,毫无诚意的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竟然就这样说要回城里去了,看起来是想回去好好想想今天所看到的事情。
引商注意到,他的目光直到离开之前还停留在花渡身上,而且似乎根本藏不住内心的震惊与好奇,在抆身而过的时候还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了她一句,“你们九州的式神都是这幅模样吗?”
到底不是中土之人,对神鬼之说知之甚少,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花渡的存在。引商也不与他解释,看到他带着满心困惑与金吾卫的人一起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突然不见了谢十一的身影,不过这等小事暂时还引不起她的注意。
另一边,花渡已经用那红伞收起了水鬼的断头。那烈火并非凡火,凡间的兵刃承受不住灼烧,横刀早已烧断在河底,引商本想问问他刀是从哪里来的,顺势对他道个谢,可是就这一扭头的工夫,对方竟然又走远了,而且在与她的目光相触之后,再一次的重复了今日的动作——拔腿便跑。
眸光一暗,引商知道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对方逃掉了。
伴随着少女渐渐远去的喊声,槐树林里也走出了一个身影。河面上雾气已散,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喧哗声不断,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之声都听不到。
华鸢慢悠悠的走至河畔,站在岸边望了眼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须臾扯出一个浅笑来,微微抬了抬手,指尖那片树叶便落在了河面上。
夜半风凉,他迎着月色走向树林深处,而在他身后的泾河河面上,点点火星骤然绽出三丈之远,烈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到整条长河。
☆、第28章
那一晚引商终究是没能追上花渡,倒是在早上赶回道观的时候听说了昨夜“火烧泾河”的奇景。据说是在她追着花渡离开之后,泾河的河面上就烧起了无名之火,且以燎原之势蔓延到整条河岸,一夜之间火势不断,火光冲天,引来无数渔民竞相围看。还有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说,当时自己真切的听到了河底传出的哀嚎之声。
这也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这几日赵漓被泾河的事折腾得团团转,无可奈何之下,干脆去亲仁坊请了青玄先生过来。但凡在长安生活的人,大多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道士,只要有他在场,百姓们也能因此安心一些。
引商坐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远远望着泾河边上的场景,却不知该如何去见青玄先生。这几日的事情,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花渡还是源伊澄,他们都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而不像是她这样只会坑蒙拐骗。
“叹什么气?”华鸢又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睡眼惺忪的走出来坐在她身边。
引商换了只手托住自己下巴,若有所思,“不知道天灵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我娘体弱多病,多亏还有张伯在。后来,我娘住在了张伯的家里,张伯家里的人却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给我娘添麻烦。幸好,我误打误撞的闯进了这间道观,遇到了我师父,他教会了我许多事情,然后将这个容身之处留给了我……如果那时用心与他多学些东西就好了。”
无论是捉鬼还是超渡,她都是个半吊子,只能靠坑蒙拐骗度日,可惜现在后悔晚矣。
华鸢看起来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却还努力打起精神与她说话,“超渡亡魂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不去请教你的心上人呢?”
一谈起心上人,引商的脑中就浮现出了青玄先生那文雅有礼的模样,一时脸颊发烫,捂着嘴偷笑了好一阵才悄声说道,“其实先生他早已教过我了,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