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爷先前见她不肯签了那纸文书时,就已是对她生了一肚皮的气。偏生去跟族长求说此事时,他那族长堂伯又是个谨慎小心的,虽则不敢一口拒了他这伯爷,但无论他怎样担保,赌咒发誓的说四太太定是同意此事的,那族长见不到四太太亲笔签下的文书,便不肯松口给他改族谱记名,定要亲口问一声四太太才肯行此事。
偏生四太太躲到了太夫人的院子里,一躲就是两天,四老爷本还担心她会一直躲下去,万幸到了这正日子总算是出来见人了,看来他这大女儿倒也还有些用处,知道顺着自己的意思劝她母亲从了自己,也算有些见识。
四老爷只当四太太这两日已被宜芝说服,便先瞪了她一眼道:“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见过族长他老人家,还有大哥!”
四太太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怦怦乱跳,被四老爷这么一喝,身子便是一抖,忙颤巍巍的给族长和大老爷行了个万福礼。偷眼一看,见除了族长,只有庶出的大老爷夫妇陪在一边观礼,却不见五老爷夫妇。
四太太一看,顿时那心就更慌乱了,先前宜芝可是跟她再三说过的,说到时候五老爷定也是会在旁做个见证的,以他和四房的利害关系,他是定不会赞同这记名之事的,有他在一旁相帮着,四太太再说出那一番道理出来,定能阻了这记名之事。
可如今原先说好的强援连个影子都没有,四太太只觉双腿发软,恨不得自己干脆昏过去了事。四老爷却不待她站直身子便道:“将铵哥儿和菲姐儿记到你名下,这事儿我前日就和你说了,你当日也是答应了的。若是你还有什么异议,那便当着堂伯的面讲出来。若是没有的话,那便请堂伯这就将那族谱上所载改过来吧?”
族长便看向四太太,却见她脸涨得通红,薄薄的两片唇却是颜色惨白,只是一个劲儿的哆嗦着,却是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四老爷见状忙道:“内子既无话可说,可见她是再没什么异议的,我一早就和堂伯您老人家说过的,这记名后她平白多了一双儿女,自然是只有欢喜的,又怎会不愿呢!咱们还是快些请出族谱修改记名吧?”
族长却不说话,他虽有些老眼昏花,但也瞧得出四太太脸上那神情可绝不是毫无异议的赞同此事,便沉吟了片刻道:“这以庶记嫡到底是件大事,如今口说无凭,最好还是侄媳妇亲笔写一纸文书,免得日后再扯出什么官司出来。”
四老爷倒也将先前写好的那纸文书带在身上,当即便从袖中取出来放到备好的香案上,喝令四太太道:“还不快些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姓?”
四老爷那边便过来两个丫鬟把她半推半扶的弄到香案跟前,将一早备好蘸了墨的笔塞到她手里,就等着她落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四太太握笔的那只右手上,就见那只手抖得就跟风中的落叶似的,在半空里抖了半天,一滴墨汁都被抖到了文书上,那笔却始终落不下去。
四老爷看在眼里便有些急了,干脆快步走到香案旁,一把抓住四太太的手便要握着她的手往文书上写她的名字。
可怜四太太这么多年独守空房,平日里连四老爷的面都少见,更别提和他有什么肌肤之亲了,此时自己发冷的右手突地被他温热的大掌一包,便如被雷劈了一般浑身一震,更是觉得浑身上下再没半分力气,软绵绵的由着四老爷握着她的手写下了一个赵字,又写了一个李字……
“赵门李氏”四太太李氏看着纸上白纸黑字的那六个字,只要再添上她名字的两个字,这道手续就算是完了事,那贱人生的一对兄妹就成了她名下的儿女!她想起这两日来自已茶不思饭不想的日夜思虑,还有芝姐儿她姐妹两个的各种出谋划策……
难道谋划了那么多,到头来她竟然一声不吭的就要认下这一双儿女不成?
四太太很想把手从四老爷手中抽出来,将眼前这一纸文书撕个米分碎,可是她却仍是僵在那里,连嘴都张不开说一句反对的话。她眼神散乱,仓皇着四下里乱看着,却冷不防见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妇人,远远的立在一处屋檐下。虽离得有些远,并不能看得真切,四太太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害得她落到今天这般凄惨境地的柳姨娘。
这个贱人怎么也敢到这里来,莫非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不成?明明离了那么老远,四太太却觉得柳姨娘的那张米分脸正清清楚楚的摆在自己面前,那张脸上满是得意的笑,那双水杏眼里全是对她的讥笑和不屑,她甚至还听到她那张狂的咯咯笑声……
而此时,四老爷已写完了最后那两个字,又按着她的手蘸了红印泥画了个押,拿起那纸文书递到族长面前,笑道:“这纸文书不妨就请堂伯您老人家收着,咱们这下可以请出族谱改动了吧!”
族长虽然心下清楚这四太太多半是被胁迫的,然现在四老爷是新继位的伯爷,安远伯府的当家人,又岂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不妨睁只眼闭只眼,遂了他的意罢了,也算对得起这位伯爷送给自己的那些东西。
当下便点点头,准备上了香后便请出族谱来改动,不想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今儿是哪位先祖的祭辰吗?怎的两位兄长却不喊我一声,倒只撇下我夫妇二人和族长堂伯在这里给祖宗们上香。”
☆、第二十回
众人回头看时,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五老爷夫妇。
原来四老爷为了怕节外生枝,打从一开始就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的,严令他身边凡知道此事之人都不许露出半点风声出去,对族长也是再三恳托。他那柳姨娘又极会挑时候,这两日正好五太太娘家嫂子过世,她少不得要回家帮着张罗,五老爷这几日也是公务极忙的,每日早出晚归。
不成想,他夫妇二人竟然在这时候一齐回来了,难道是早得了什么信儿不成?
还没等四老爷细想,先前一直僵立在那里的四太太突然好似被什么惊醒了一般,猛的朝五太太扑过去,紧紧的抓着她衣裳袖子,就如抱着根救命稻草般,大声哭喊道:“五婶婶,你可要替我做主啊!我们老爷硬是要逼我把那柳姨娘生的铵哥儿和菲姐儿记到我名下来,当成嫡子嫡女来养,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呜呜呜……”
四老爷这边万想不到先前一直跟块木头一样屁都不敢放一声的四太太这一见到五老爷夫妇,立时就给他嚎了这么一嗓子,顿时脸上很有些挂不住。“你们别听这妇人瞎说,她这是得了疯病,满口的胡言乱语。”又看向那几个丫鬟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四太太给扶回房去,省得再在这里丢人现眼。”
却不想这四太太见果如采薇所料的那样来了救兵,先前泄了的那股子气性全都又回来了,大声叫唤道:“我没疯,没疯!你们谁敢动我,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五太太忙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劝慰,五老爷便道:“敢问四哥一句,今日请了族长堂伯到此,可是为了行这以庶记嫡的改名之事?依小弟愚见,既然四嫂这般不情愿,只怕此事有些不妥。”
“这——”四老爷有些答不上来,虽然他居长,但自小什么都不如他这个弟弟,因此便是他此时当了伯爷,但每次面对五老爷时,总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四老爷怵他,大老爷可不怕,便替他四弟答道:“四弟如今已近天命之年,膝下却仍是没有嫡子,只有铵哥儿一个儿子,这才想将他记到四弟妹名下。此事四弟妹原也是愿意了的,连文书都签好了,不想一见到五弟却又嚷了这么几句出来,也难怪四弟一时气急,才说她是疯了。”
大老爷这一席话真是说得滴水不漏,这边五老爷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那边四太太却被这番话给提了个醒,直如脱兔一般突然就朝四老爷那边冲过去,劈手朝他手中那纸文书夺去。
四老爷一个不妨,手中文书竟真被四太太给一把抢了过去,跟着就被撕了个米分碎,就听她口里叫道:“什么叫我是愿意的,我从来就没愿意过!这劳什子文书哪里是我自己签下来的,明明是被他硬拽着我手写的那几个——”
就听“啪”的一声,四太太余下的话被她夫君一记响亮之极的耳光给终结了。
“你这贱人,自己生不出儿子来,还净给老爷我丢脸,居然敢从我手里抢东西?我告诉你,今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老爷我定要把铵哥儿记成嫡子!”
四太太捂着脸,就那样看着四老爷,与这人做了这十几年夫妻,四老爷再冷淡她,可也从没动手打过她。到是自打他当了伯爷之后,这已是四老爷第二次打她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都在人前被如此打脸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于是四太太想也不想便道:“我生不出儿子来?老爷天天只管往那柳姨娘房里钻,却叫我一个人如何生得出儿子来?先头咱们成婚不久,我也是怀过个哥儿的,我那哥儿是因何掉的,你那宝贝柳姨娘最清楚不过,就是被你那好儿子铵哥儿给害的。你还要我认下害了我儿子的黑心胚子当儿子,你休想!我今日就把这话放到这儿,你若是再逼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愿!”
“你!你——,还真是反了你了!”四老爷简直要气得跳脚,自这女人嫁给他以来还从没敢这样跟他说过话,“你,你这妒妇,身为女子出嫁从夫,你敢不听老爷我的,我就,我就休了你!”
四太太听了这一个休字,不由一怔。
五老爷忙道:“四哥慎言,这休妻之事可非同儿戏,咱们这等人家万不可无故休妻啊!”
得了五老爷这一句提醒,四太太想起宜芝这两日反复跟她说的那些话,便跟背书似的说道:“老爷要休我?我倒要敢问老爷一句,我到底是犯了这‘七出’中的哪一条?且这休妻也不是老爷一个人说了就算的,老爷可问过老太太不曾?老爷若是当真给我一纸休书,我也不去找老太太哭诉,我直接就上顺天府请府尹为我申冤做主!”
“你——”四老爷气急之下,一下子竟想不起七出都有哪几条,便涨红着脸道:“你不从夫命,我怎么休不得你?便是告到府尹面前,也是我占理!”
“不从夫命?我朝钦定的律法明文所定,不许以庶乱嫡,老爷却要行这违法之事,所以我才不敢从命,咱们不妨便请府尹老爷裁断一下看我是该听从夫命呢还是听从皇命?”
“这——”四老爷一时有些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虽则律法上那么写,可现如今这等以庶记嫡的人家多了去了,便连官府都不大管的。”
“官府不管,那是因为被记成嫡出的多是庶女,出了嫁就是别人家的人,又不会乱了宗支世系传承,比不得这庶长子记成嫡子。你那宝贝铵哥儿既为长子,我多半也是再生不出个嫡子来的,等我到五十岁,他自然便可依律以长立嫡,老爷又何苦现在就急吼吼地在这里强逼我呢!”
大老爷已知此事只怕是办不成了,便朝四老爷使了个眼色,奈何四老爷觉得今日被四太太大大伤了身为夫主的颜面,一定要找回些场子来,仍在那里梗着脖子道:“既然你定要拿着律法说事,不肯认下铵哥儿,那菲姐儿呢?你方才可也说了,这庶女多有被记到嫡母名下的。你既不愿认下铵哥儿,那把菲姐儿记到你名下总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