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笑的是,虽是立了个成年的,可他上头的亲娘照样的干涉朝政,那妇人一心想把她太妃的头衔给换成太后,但她也知道若是冒然提出,大臣们自然是不肯答应的。于是那孙太妃就逼着她儿子下了一道旨意,先前王爵之家虽然房里人可以无数,但有名份的妾室都是有定数的,庶民更是年过四十,嫡妻无子方可纳妾。等到这道旨意一出,竟是无论是何人等,均再无纳妾的限制。”
“便是庶民,只要养得起,纳她十七八个也没人来管你。她又选了宫中不少美女赐给朝中的文武百官以为妾室,头一个就把她的贴身大宫女可心赐给了崔相做二房夫人,过了没几年,崔相的原配一病死了,此时那孙太妃已成了孙太后,也不管这几千年来‘毋以妾为妻’的规矩直接下了一道懿旨将那可心给扶正成了正室夫人。”
“那些大臣们,有惧她的,也有被美色所迷的,大都笑纳了。只有一位吏部郑侍郎说他郑氏家规有言,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虽无子但还不到四十,不敢有违祖训,对孙太妃送来的美人拒之门外,坚不肯收。结果没多久,他就被人参了一本,革职回乡了。”
“那些被赐下的美人们仗着是宫里赐下来的,且又年轻貌美,多有不将正室放在眼里的,不知在后宅里闹出了多少是非。可是无论各家的后宅再怎么纷扰,到底孙太妃那道不限纳妾的旨意是极合不少老爷们的心意的。于是,在逼着她儿子和大臣们吵了三年后总算是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太后……”
杜嬷嬷说到此处,忽听守在窗外的芭蕉咳了两声,便知是有人过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未几,便听见门外甘橘道:“大姑娘回来了!”
采薇忙拿了一盒东西走出来,笑道:“姐姐回来了,怎么我方才在老太太那儿没见着姐姐?”
宜芝道:“祖母命我去给二婶娘送东西去了,待我抆把脸,咱们一道去陪祖母用饭。”
采薇将手里那个小盒子递给她,“我今儿出去时,恰好见外面街上有人在卖用竹根雕的十二生肖,虽刀法粗陋,却也有几分野趣,便买了一套送给姐姐顽。这原不值什么的,不过是我感念姐姐待我之情,聊表寸心而已!”
她这一番话虽不好说得十分明白,却实是语出肺腑。先前她在这伯府住时,大半时间都是在五房的院子里消磨,因老太太不怎么喜欢她,她便也少来外祖母跟前承欢膝下,宜芝又因要整日侍奉祖母,极少和姊妹们一道玩乐,是以她二人因来往不多,并不如何亲厚。不想此次她再入伯府,却是这个之前和她并不怎么要好的大表姐对她施以援手,给了她一处容身之所。
她心中常自感念,便趁着今日外出,细选了一份定会讨宜芝喜欢之物送她,聊表心内感激之情。
宜芝打开盒子一看,见那十二个竹雕小兽虽不是栩栩如生,但却个个憨态可掬,朴而不俗、直而不拙,不觉越看越爱。
她自小没了亲娘,养在老太太身边,小小年纪时便已跟个大人一样的稳重自持,极少和兄弟姐妹们顽笑。虽已过及笄之年,但心里却极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不想这个才相处了一个月的表妹竟如此懂得自己的心思,便朝采薇莞尔一笑,道了声谢抱着盒子进屋抆过了脸,复又出来携了采薇的手,姊妹俩一道去往太夫人的上房。
不想她二人刚一进去,便听太夫人沉声喝道:“薇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第十一回
却说采薇一进上房明间,便听太夫人沉声喝道:“薇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不觉愕然道:“可是外孙犯了什么过错,惹得外祖母如此动怒?”
太夫人见她仍是立在原地,不由心中怒火更盛,大怒道:“我叫你跪下没听见吗?长辈吩咐的话你敢不从?”
宜芝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最是知道她这位祖母的脾气,忙悄悄拉了一把采薇的衣袖,示意她不管有错无错,总之先跪下来让老太太先消消气总是没错的。
采薇虽然心中略有几分委屈,却还是跪了下去,偏也没人给她拿个锦垫来垫着膝盖,就让她那样直接跪在地上硬邦邦、凉冰冰的水磨花砖之上。
“不知外孙倒底所犯何错,还请外祖母明示?”采薇心里虽隐隐料到了几分为何太夫人此时冲她发火,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只因为这么件小事,竟就能让外祖母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
“你竟不知道吗?我问你,你四舅半道上撇下你一个人走了,怎么先前你回禀时却不跟我说,害我还以为你撞见那外男时,好歹是有你亲舅舅在跟前的,原来那时你四舅早就走没影儿了。等你送的邹、耿二位先生一走,竟就只剩下你和那外男两个,这成何体统?况你还是已经说下人家的,这女儿家的名声清誉那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就算你娘死的早,这点子女子的安身立命所在,她总该是告诉过你的吧?”
若太夫人只是说周采薇的话,纵然言语上刻薄些,采薇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听到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起母亲,采薇却有些不能忍了,当即昂首反驳道:“明明还有杜、郭二位嬷嬷在我身边,还有一干下人都在一边,哪里是只有我和那位公子两个人?况我又是始终戴着帏帽的,因他提及先父才答谢了他一句,自问并不曾有半分失礼之处!”
因她父亲一向开明,教女儿读书时常喜听她说出些不同的见解,且于男女礼教之大防亦有不同于世人之看法,故此,采薇方才不解为何外祖母竟会于这样一件小事上大动肝火。
“你——!”太夫人不想这小丫头竟敢回嘴,且又说得略像那么回事儿,便只问她道:“那你为何欺瞒长辈,竟不回禀我你四舅丢下你独自回城之事,你这是要欺尊灭长吗?”
“外祖母是我的长辈,然四舅舅也是我的长辈,我一个做晚辈的,纵使长辈有什么不是,又怎好拿着长辈的错处到另一个长辈跟前去分说呢?”
太夫人冷笑道:“你倒是想着要为尊者讳,可就没想过你不跟我说这事,我既不知当时的情形,便不会约束下人。你自以为行止没有半分差错,却不知看在别人眼中又是个什么情形,若是被那些下人们传出些话头子出去,说你是私会外男,你的名声、亲事可就全毁了?”
采薇却诧异道:“外祖母为何如此说呢?外祖母乃是这伯府最为尊贵的老封君,这府中之事外祖母有哪一件是不知道的,正是因此,孙女才敢为尊者讳,因为便是孙女不说,外祖母也定是会知道的,此其一也!”
“再者,先时父母时常夸赞道,说安远伯府自外祖母起再至我二舅母,均是理家有方,家下男女仆人等俱是管教甚严,是最不会搬弄口舌、造谣生事的。况我乃是外祖母嫡亲的外孙女,几位舅舅嫡亲的外甥女,如今又住在这府里和姐妹们一处做伴,若他们敢传我什么闲话,难道外祖母、舅舅们会置之不理不成?有了这一层利害,还有哪个蠢笨之人会造谣生事呢?”
太夫人不想她这外孙女口齿竟如此伶俐,不由一时语塞,倒是边上立着的一个婆子面色有些尴尬,原来正是这婆子受人戳弄巴巴的来跟太夫人说了今日之事。
却听太夫人叹了一声,道:“你这话原也说的不错,只是自从府里经了些事,乱了一阵子,这些日子难免对下人会有管教不严之处,倘万一有哪个多嘴的下人不知轻重的随口乱说,到底于你名声不好。翠云,去跟五太太说一声,就说传我的话让今儿跟车出去的那些人都把嘴看牢了,不许乱嚼舌头,若是有那管不住嘴的,只管给我重重责罚!”
又看向采薇道:“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你总也有不对的地方,你父亲既送了你到这府里来教养,我就不能不对你严加管教。先回你自己的屋里去好生思过,抄写五十遍《闺范》给我送过来。”想了一想,又改口道:“罢了,还是给我抄一百遍《无量寿经》送过来吧!”
周采薇到底年幼,被她外祖母这一番训斥,回了卧房后连送来的饭也无心去吃。只是命香橙、甘橘铺纸研墨,这就要开始抄写经文。
杜嬷嬷便问她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抄起经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故不成?采薇抿着嘴儿不说话,她奶娘知道这事儿自家姑娘是不便讲的,便忙替她把方才一事一一讲了一遍,末了又难过道:“先前咱家夫人还没出阁在这府里住着时,就常被老太太这么训斥,时常无缘无故的就是一顿骂,不想如今小姐过来了,竟是和你娘一样的入不了你外祖母的眼!”
杜嬷嬷听了后,略一思忖,便温言道:“此刻姑娘心里定是觉着很有些委屈的。”
周采薇眼圈儿一红,点了点头,就听杜嬷嬷继续道:“也不怪姑娘觉着委屈,姑娘先时被周夫人如何教导,我自是不知的,但自我到了周府,这三年多来却是知道姑娘是如何被老爷教养的。老爷那样教养姑娘,固然是为了姑娘好,让姑娘多经见些世面,可那到底不是寻常人家养女儿的法子。”
“若是这天下间的女子都一样是如姑娘这样被教养长大,自然不会觉得姑娘今日之行止有什么不妥,不过是和我那旧日主人偶然遇到说上一两句话罢了,并不为过。只可叹这近千年来礼法于女子越来越严苛,西秦时还好,因着高宗皇帝和孝高皇后的缘故(详情请参阅作者的上一篇文《重生之宠你一世》),初时女子们还算是活得颇有些自由的。可越往后,就越发的看重女子的清白名声,可便是在提出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南秦,到底也没那么重妇人的贞节,寡妇一样可以再醮,先时有一个有钱的寡妇,朝中的两位宰相还要争着娶她呢!”
“偏到了咱们燕秦,一连几位帝王都是极为提倡那‘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后来更因为天顺皇后居然夺了儿子的皇位自立为女帝,甚至也如男帝一样选了一堆的面首来充作她的男后宫。虽她在位时女人们的腰杆倒是挺起来了几分,可等她儿子显宗皇帝一复位,便越发的要后世女子遵从那三从四德的礼法规矩,极重女子的贞顺节烈,从一而终。贫寒百姓之家的女孩儿倒也罢了,但凡稍有些根基的人家,女儿全都养在深闺,不许和外男相见的,且连诗词歌赋都不让女孩儿读,便是怕被那些闺怨思春之类的诗词移了性情。”
“若是那闺中女子,偶有什么不检之处被人传了风言风语出来,光是唾沫就能淹死人!二十几年前这京中有一位官家小姐,本已定了亲,因有一次陪着母亲去庙里还愿上香,出门上车时,忽一阵大风刮过将她的帏帽给吹飞了去,让旁的男子将她的容貌给看了去还画成了画儿,便被她婆家以此为由,硬是给退了婚,因再无法嫁人,只得年纪轻轻的,落发出家。”
“还有一位小姐更是无辜,那小姐才不过五岁大,只因无意从一僮仆手中接过一个糕饼吃,便被她的御史父亲好一通责骂,说她身为女子,哪能随便接受男仆的吃食,自已万没有这样的女儿,除非她饿死以证其清名。结果那位小姐就当真七日七夜粒米不沾,活生生的饿死了**。”
采薇当日,因父亲只教她经史子集还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功夫跟她讲这些事体,不由惊问道:“我只知这世上对女子严苛,却不知竟严苛至此,为何偏咱们这里就要如此的将女孩儿们锁在二门里,可那西兰国中的小姐们虽也顾忌名声,却仍可跟男子说话散步,甚至还能一道手挽手的跳舞呢?”
杜嬷嬷此时倒真觉得自家小姐之前知道那么多“世面”反倒有些不好,只得板起脸来道:“那西兰国再好,也是离咱们这里不知多远的一处海外之国,姑娘便听了再多那西兰国的好处,到底还是要在这里过活一辈子的!之前姑娘在家中时有老爷宠着,每每有些出格之举倒也罢了。可姑娘如今毕竟不比在自已家中,有老爷看顾着,而是住在这安远伯府,到底还是要‘入乡随俗’才是啊!”
周采薇心中一动,不由低下头来慢慢思索她教养嬷嬷这一番话。
杜嬷嬷又道:“太夫人想来幼时也是家教甚严,又经历了这么多春秋,更是知道在如今这世上,身为女子的大不易处,今儿才会对你有这一番训诫。你万不可从此对你外祖母生了埋怨之心!”
采薇忙道:“嬷嬷也太小看我了,这是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便是先前我很觉着委屈之时,也明白外祖母虽严厉了些,话也说得有些刺耳,可她心里还是为着我好的。还特地命翠云姐姐去传话不许底下的人乱说。本是要罚我抄《闺范》的,却又改成了《无量寿经》,想来也是虑到若是罚我抄写《闺范》反会落人以口实。我之所以心中不乐,是因为外祖母当着我的面为何那样说我母亲?我为人女者,听了焉有无动于衷的?只恨我娘都辞世那么久了,却又因我之故被外祖母那样排揎。”
郭嬷嬷忙安慰她道:“这如何怪得到你头上,皆因老太太素来不喜欢你娘之故。”
杜嬷嬷也在一旁道:“况我觉着今日之事,姑娘其实也并无什么失礼之处,当时的情形,实在是无法回避的,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姑娘戴着帏帽又有我们两个陪在姑娘身边,除非是有人故意要在这上头做文章,歪派些闲话出来,不然实是没什么打紧。我倒觉着太夫人之所以这般生气,大半倒是因为姑娘没跟她及时回禀四老爷先行离去之故。”
采薇听了,低头细想了一回,不由冷笑道:“原来是有人要告四舅舅的状子,反累我先做了个添头。我就知道,便是我不说,也定会有别人去告诉外祖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