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一天,照老例儿,新媳妇要给舅姑见礼。因为老南苑王早就没了,只有一位老太妃健在,等日头升高的时候会携藩王府众人过长公主府来,她得洗漱停当,回头好见人。
门外上夜的听见屋里有动静,隔窗站在檐下高呼:“长公主殿下吉祥。”随后门打开一扇,伺候的人抬着热水鱼贯而入,一切还如在宫里一样。
铜环和小酉到了这里自然升作了管事,穿着紫袍,戴着簪花乌纱,进门的时候喜喜兴兴的。可是一看见她身上那件揉得咸菜一样的吉服,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问问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还穿着昨晚的衣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问了也是白问。
大家不好说什么,婉婉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铜环去屏风后头换衣裳。南苑王也有专人服侍,出了洞房,上厢房去了。
小酉咬着手指头问:“主子,您昨儿没和王爷圆房啊?”
婉婉从镜子里瞧了她一眼,“谁说大婚一定要圆房?”
“所以您二位就和衣睡了一晚上?”她啧啧地,“这位爷也是个好性的主儿。”
婉婉不觉得他哪里值得歌功颂德,转过身去穿大衫,铜环托鸾凤霞帔来替她披挂上,伏地将一面沉甸甸的金坠子压住她的裙脚。她舒展大袖正了正九翟冠,镜子里照出一个珠光宝气的人。拜见公婆还是得打扮得很隆重的,过了今天,往后就闲在了。
也可能身边的人早就知道她与南苑王不和,所以除了小酉那个没眼色的,基本再没有人探听洞房里的细节了。她梳妆完毕坐在椅子里吃酥酪,刚用了两口就听见二门上有人通传,说执事已经设好了香案,老太妃也已经过府来了,请殿下拜见尊长。
其实这做法,莫说历朝历代,就是本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一般虽设公主府,大婚还是在驸马府举行的,见公婆,也不会要公婆特地跑到公主府来接受参拜。皇帝嫁这个妹子,终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所以礼都反着来,颇有些折辱的意思。
婉婉不赞成他这样,她和南苑王之间的恩怨怎么闹都是背着人的,大节上不会失了分寸。那些做给人瞧的地方格局小了,会授人以柄,实在得不偿失。
她放下银匙,传清水来漱了口,“王爷呢?人在哪里?”
刚问完他就到了门上,穿一身燕服,头戴紫金冠,站在廊下那片日光里,长眉入鬓,眼睫乌浓,比三月的春光更温暖。
☆、第28章 彩笔绣户
来得倒快,婉婉怏怏调开视线,问铜环:“给太妃的礼物准备好了罢?”
铜环道是,着人把漆盘呈上来,“咱们大邺公主下降,头回见舅姑,赏赐的东西都有定规。因着老王爷薨了,殿下只需预备赠太妃的物件,衣裳一套,手帕一盒,另有梳妆匣子和澡豆袋,并银器三百对。藩王府里有三位庶福晋,两位小爷,该筹备的东西,一应也都置办妥当了。”
婉婉点头,这么一大家子人要见,也够受的。好在跟来的人都很靠得住,不担心在礼节上失了分寸,只不过昨儿画舫到了南京,迎亲的队伍直入公主府,南苑王在外的威望大概是要打折扣了。朝廷定下的章程她不得不遵从,但在她个人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还是可以略作调和的。
她抿了抿头发,对南苑王一笑:“老王爷不在了,我也不得拜见,回头入家庙上柱香吧,王爷也好告慰阿玛在天之灵。”
她忽然跟他同称阿玛,实在叫他受宠若惊。原本以为她的不满会蔓延到其他方面,可是并没有。若说她是慕容高巩的亲妹子,有时候真有点信不及,当今皇帝是文人做派,尤其注重细节,也爱睚眦必报,她却识大体,知道不让人在瞧得见的地方诟病。可惜是位公主,屈了才,要是为王为侯,大约是块治世的好材料。
不得不说她懂得收买人心,一点小恩小惠就足以让他心存感激了。他拱手向她长揖,“多谢殿下。”
她轻轻颔首,大衫下的蟒袍领褖露出一截素纱中单,把纤长的颈项称得异常玲珑。内侍挑起香炉在前引路,她比了比手,示意王爷先行,也算成全了他夫唱妇随的面子。
他不由轻笑,甚好,有妇如此,都是他的福泽。他在前面缓行,能听见她跟随在后珠玉轻摇的声响,一**荡漾,莫名让他感觉心安。
婉婉一路垂着眼睫,偶尔也会抬起眼观望,他就在面前,个子那么高,大概是常年练武的缘故,好像比厂臣还要魁伟些。玉带钩束出结实的身腰,下裳显得格外的长,单论模样,确实称得上容止可观。如果前几回见面产生的好感能延续,或者她会庆幸嫁了他,现在呢,隐隐有种失之交臂的遗憾,果真天下还是没有那样的完人。
至于这个公主府,她到现在才有空细看,南方的屋舍和北方不同,院子曲折些,最深的感触就是门建得特别高,几乎和屋檐相接。中间三扇对开阖的小门相拼,如果只开其中一扇,那便是又窄又高,一线天似的。
门高了,门槛也相应加高,婉婉下意识比,再差一点儿就及她的膝盖了。这算怎么回事,寻常过日子,也像禁足一样吗?
绕过了一个栽着芭蕉树的小院才到前厅,南苑太妃已经在东堂落了座,慈眉善目的妇人,穿着琥珀色团花褙子。因为孀居的缘故,即使儿子大婚也不着艳色,只在领上压了一对嵌宝石莲花金扣,细微之处可见一斑,应当是个看得开,会受用的人。
他们从门上进来,她站起身相迎,打量新媳妇的眼神充满了欢喜和满意。
婉婉进门前还有些紧张,等见了人反倒平静了。她在宫里长大,当然不会有妃嫔抱怨太后的不是,但婆媳之间难相处,这是一早就听人说过的。她来时也唯恐这个婆婆横眉冷眼,毕竟大婚当天的仪俗都反了,多少会惹她不快。没想到她脸上竟毫无怨怪的神色,宽和大度从她的眼睛里直接流露出来了。
女使燃起了香,执事引她到拜位上,她平掖两手举于眉前,对太妃拜了四拜。但凡尚公主的人家,在对待公主媳妇的礼仪上有一定的规矩,普通人家公婆受礼理所应当,就算跪地敬茶,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搁到帝王家,那就大大不一样了。公婆受礼过后,必须起身还礼,公主四拜,公婆还两拜。当然礼不是白还的,公主有物馈赠,至于究竟算是孝敬还是赏赐,那就全看个人见解了。
太妃不是个小家儿气的人,道了谢,接过漆盘交给边上服侍的,自己亲自来牵婉婉入座,颇有些唏嘘地感慨:“殿下大约还不知道,我和你母亲徐娘娘,在闺阁中就交好。朝廷指婚,你母亲进宫侍奉孝宗皇帝,我奉旨下嫁南苑,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远,自此联系才渐渐少了。你也晓得的,藩王无旨不得入京,我每常想你母亲,就和良时的阿玛哭闹。后来总算有了机会,孝宗皇帝办藩王大宴,我随良时的阿玛进宫看望徐娘娘,那时候你已经五六岁了,咱们见过一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像一般的富贵人家,从老到小都讲究矜持,头一回见面,能说这么多的真少见。婉婉有些意外,但不觉得反感。尤其太妃和她母亲有渊源,这么一来反觉贴心了。
婉婉就是这样,脾气好,性子软,别人要是以诚待她,她自然也会同样回馈。
她腼腆地笑,“那时候太小,竟不记得了……”
太妃依旧满怀眷恋地看着她,“瞧见你,就和瞧见徐娘娘是一样的。那次我没能久留,统共待了三日就回南京来了。见面的时候你母亲身上已经不大好,到了冬至一日弱似一日,年后就……”忽然意识到大喜的日子不该说这个,忙打住了,换了个笑脸道,“我昨儿就盼着见你来着,高兴得一晚上没合眼。今儿见了,果真和我想的一样,细看这眉眼,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你初到南苑,难免认生,不碍的,往后咱们是一家子。我没有生养女儿,拿你当自己女儿待。你呢,万万不要和我见外,良时要是哪里做得不当了,你只管和我说,我自然教训他。”
太妃是很和煦的人,即便说了很多,一字一句都平实可靠,绝不会产生献媚的嫌疑。宇文良时到了她嘴里不过是个平常的儿子,万一做错了事,有母亲借着教训打圆场,婉婉甚至有点向往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了。
她两手压着膝头霞帔,颊上红晕浅生,微微低着头道:“多谢额涅了,南北的规矩未必相同,倘或我有失礼的地方,也请额涅多多提点。”
几乎无一处不齐全,一位帝王家的公主,有温婉的脾气和谦逊的态度,这点是很难得的。太妃做女孩儿时也养在京城,家里老太爷门生遍布京畿,逢年过节诰命往来,见了太多太多的闺秀和宗女。那些金贵人儿,未必有傲骨,但却有傲气,好好的一句话也能说出她们的不可一世。然而真正的金枝玉叶,三朝唯一的公主,她淡然又持重,怎么能不撞到太妃心坎儿上来?活脱脱就是徐贵妃当年的样子!
婆媳好好说了一回话,边上的婢女才提醒:“老太太,两位爷和庶福晋们在外头候着呢。”
太妃才想起来,噢了一声道:“竟把他们都忘了。”说着觑婉婉脸色,毕竟年轻的姑娘,瞧着丈夫跟前有别的人,连儿子都那么大了,不知道是什么想头。但终归纸包不住火,都是明面上的事儿,藏着掖着也不成就。
她点头,“都请进来吧,叫他们给长公主殿下磕头。”
婉婉倒是平静的,就像铜环跟她说的那样,宫里有侄儿们,也有皇帝哥子的三宫六院。这世道,男人房里有几个妾侍太常见了,她心胸开阔些,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穿着葛布箭衣的太监虾着腰在前引路,簇新的靴底在青石砖上踏过,清脆又急促。后面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小的人,打扮得像模像样,干干净净一身祁人的吉服,外面是小马褂,里头是四开衩的袍子。进门来,啪地打了马蹄袖,稳稳请了个跪安——
“儿子澜舟……”
“儿子澜亭……”
“恭请额涅金安。”
婉婉愣住了,看了铜环一眼。没想到这就成了别人的母亲,就算早有了准备,依旧难掩惊讶。
太妃眼见她发怔,指了指大一点的孩子道:“澜舟今年八岁,是庶福晋塔喇氏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