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本来就翻着白眼,这下彻底昏过去了。
她黯然收回手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静默无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望着白水部:“我想离开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说:“好。”
他们左拐西歪地往京城走。天下都是一样的危险之地,那么便当这逃亡是一场漫游。去共同熟悉的地方,未尝不是一个选择。虽然这场漫游极为辛苦,时时跋山涉水昼夜不歇,饮食不周,举世皆嫌,举世欲杀,三山五岳甚至更多门派都在追杀他们。但身边毕竟还有彼此,他们便在这极苦之中,品出一丝甘甜来。
有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却发现画像已被传遍,几乎所有人看着他们的眼神都古里古怪,带着怨毒,敲门无人肯应,得不到一口冷水冷饭的招待。在李昀羲疼痛剧烈、汗出如浆的一回,他不得不带着她在一家逆旅的柴房过夜,可夜深之时,逆旅的主人竟然带了二十多条壮汉和许多恶犬,将柴房团团围住,放火烧屋。他等这火烧到室内足够温暖,才轻易地用井水浇灭了大火,冻住壮汉恶犬的手臂腿脚,一闪来到逆旅主人面前。这汉子跪下哀哀求饶,他收起法力,揪住他的衣襟,用一双书生的手,拳拳到肉把他打得哭爹唤娘、头破血流。起身时,他看着地上蜿蜒的血,苍白地笑了笑,笑自己的一时任性和终究无力,但到底是出了多日郁结心中的一口恶气。
这些有着嫌恶眼神的百姓,狠起来确实让人心惊。甚至有假充好心的妇人,收拾出热菜热饭好铺盖,让他们感激涕零后,转头便在汤里下蒙汗药,叫她男人把散发画像的“仙长”叫来,再多带些抄家伙的兄弟邻舍。他一路上被欺被逐被围攻被出卖,境遇似是比昔年穷困潦倒时更惨。但如今的心境已完全不同,疏旷通达、明了因果,本事也非昔年可比,凡人那点狠劲,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无论他人如何唾骂欺辱,他只当清风过耳。可若有人险些害到李昀羲,他真要发怒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真正怕的还是修行者。他们能乔装成普通百姓发动突袭,有的连老妇幼童亦能拟形;甚至还有人伪装成林间草木,在他们放松警惕行在山间时突下杀手。在被树根绊倒、差点被一根老藤绞死后,白水部真正变得草木皆兵,再没有一口气敢松懈下来,几日下来就变得形销骨立。
李昀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身上笼罩的陌生气息也越发明显。即便有百花令遮掩,但人和动物都似乎不愿站在她近处。
他们起初并不知道,她也许真会给身边的生灵带来灾难。在路过一处高山松林时,一只小雀从巢中栽下,被她眼疾手快托在掌心。小雀不住地颤抖起来,鸣啼凄厉,仿若绝望无助。李昀羲小心地托着它,轻轻跃上树杪,把小雀放回巢里,安然跳下。她扬起笑脸凑到白水部面前,似乎想要邀功,可就在那一刻,山鹰啸叫,飞掠下来抓走了小雀,只有一片灰色毛羽飘落在她的红裙边。
“只是意外。”他揽过她单薄的肩头,轻声说。
“嗯。”她小声应道。
进入市集,人渐渐多了。他牵着李昀羲,避让一辆牛车时,一个走过她身畔的小童一个跟头摔倒了。她急忙躬身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浮灰。小童虽然怕生,却家教甚好,作揖甜甜地道谢。后面赶来的母亲将小童抱起,谢过李昀羲,正要离去,忽有惊马疾驰而来,一个人立将这对母子掀倒在地。一道红光悄然飞至,白水部提着缰绳将那马硬生生推退了一步,扶起这对母子,却发现小童右臂竟然骨折了。
李昀羲要上前帮忙,他抱着小童,退了半步。
两人一时静立无言。
少女眼中蓄起了泪水,缓缓放下双手,安静地立在一边。
他回了个柔软的眼神,低头为小童接骨,用他腰带绑定,才起身向她走来。
他伸出手去,她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不敢去握。
“昀羲,手给我。”他依然声音清朗,似乎毫无芥蒂。
“不。”她低头说,声音不复往日清脆,带了浓浓的鼻音。
“傻瓜。”他的手落到她滑润的发丝上,“我和你生死一处,不分彼此。都到今日了,你还怕给我带来噩运吗?”
她呆立片刻,伸手握住他按在发上的手:“也对。我已经害你至此,天底下大约也没人比你运气更坏了。”
白水部轻笑:“不饥不寒,不在笼网,身怀异术,纵横天下,又有佳人相伴,□□添香,还算不得太坏。”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将刚刚发现的可怕事实掩下。
这事之后,李昀羲渐渐变得沉默了。
过去她极喜爱抚摸小花小草,小鸟小猫,如今竟总是缩着手,不敢碰触。甚至连主动依偎着他的次数都少了。对白水部来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一伸长手,便将小鱼儿又捞到他怀里,不顾她的挣扎,紧紧拥住,垂首笑道:“既然不能害得我更苦了,何不尽情抱一抱?你不敢碰他们,总该敢碰我才是。”
她终于吐出一口气,伸臂环住了他的腰。
“这才对。”他抓着她的手,按到脸上,微笑,“你看,昀羲。你抱了我的腰,腰可没有折;你摸到了我的脸,脸也没有少一块。”他将她的手移到鼻梁、眉间:“摸到了我的鼻子、眉毛,都我的鼻子眉毛都没有歪掉。”他将她的手移到了心口,突然低低地痛呼一声。
她急忙甩开手,后退两步,又抬起头来急切地问:“怎么了?!”
第100章 不弃
白水部抬起头来,哈哈大笑:“美人儿摸我胸口,焉能不心动?”
她顿足,啐了一口,羞红脸要跑。可跑出两步,她又回来,再次把手放在他心口,怀疑地问:“这样,真的没事?你骗我玩的?”
他双眸盈盈含笑:“真的。”
她伸足踩了他一下,哼了一声,真个往前走了。
他跟在后面,手按着胸口。刚才她的手放到他心口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疼痛险些绞碎了他的心脏,让他背过气去,幸好到底是忍住了。
行了十余步,少女停步,又面色苍白地蹲下身去,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停了停,又是一大口,将一小片青草都染成血红。这片青草眨眼间就枯萎焦黄了。
白水部疾点她穴位,拍抚她胸背,好容易才帮她顺过气来。他伸出双手,露水纷纷飞集。他满掬一捧甘露,伺候她漱口,又饮了些水,吃下一颗补血丹。
正要搀扶她起来,李昀羲却突然甩开他手道:“你走吧,我厌烦了,不想再逃了!”
李昀羲一日日的变化,他这个一直相伴的人最能敏锐感知。她清澈明朗的天性里,似乎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什么尖锐锋利、暴躁骄狂的东西,仿佛墨水倒入清水,阴翳遮住了月光。这种新生的性情越来越频繁地爆发出来,她嘴里说出的言语,有时也像刀剑般能将他刺伤。
他完全明了是什么缘故,早已树起心防,不让偶发的讥刺抱怨伤到自己。
他笑起来:“怎么?嫌我做的饭不好吃?煮的茶不香?还是我们沿途看的风景不够美?”
她没好气地说:“都有!我天天发作,疼得要死,一吐血就止不住。可你怎么那么没用,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拍抚着她的肩背说:“昀羲这样厉害,我正该没用一些,才好做片绿叶衬托红花,让天下人知道你的本事。”
她坐着,长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失败。”
“是不是觉得发再大火,都跟打到绵被里似的?”他两眼弯弯地笑起来,又敛去欢容,叹了口气:“昀羲,别试了。你也下不了决心赶我走的,别试了。仅有的日子,我舍不得吵架。”
少女默然无语,乖乖地靠向他身上。
“歇会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