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2 / 2)

白秀才也不愿再隐瞒,索性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从家世根基说起,说到失足落江,遭遇恶蛟,再到误吞蛟丹,化身水族,然后遇到鲤鱼,沿途行善,渐渐被人奉为“水仙”……

袁清莲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禁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所谓‘水仙’,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白秀才如同照脸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呆了。

“那你算什么?!”袁清莲气话出口,“除了在江里和那些鱼虾厮混,你还会干什么?你有显贵家世吗?有万贯家财吗?朝中有人吗?金榜题名了吗?你来议什么亲,有脸说举案齐眉?!”

白秀才被激得身子发抖,只将袁清莲定定瞅着。一园子牡丹花叶上露珠动摇,上下震颤。

蜜蜂从他们中间嗡嗡飞过。

半晌,白秀才看着袁清莲说:“名号都是世人封的,连‘玉皇大帝’也是一样。如今原原本本摊开了——我确乎是个不入流货色,连个土地公也没见过,但我待你的心是真真的。我没有家世,没有财势,没有贵戚可以仰仗,但我以忠孝立身,具满腹才学,一旦青云路起,便可报效国家,光耀门楣。”

袁清莲望着他,泪盈于睫。

他咬咬唇,急切改口:“不,刚才几句都是错话,你别理我!前缘已误,本是我错,我不该再辩什么了。说实话,当日救你,我本想救了人就走,就信口开河,骗你说我是神仙。若知有今日之缘,我万万不会如此!世人胡乱叫我一声‘水仙’,我便应承了,还拿这名头欺你,已是大错。你我定情后,我没及时吐露实情,更是大错特错!事已至此,你若不愿……我绝不,挟恩求报。”

袁清莲垂首坐下,泪水滴在手里的红笺小团扇上。

白秀才望着那把小红扇,扇坠儿是一枚带绿锈的开元通宝。

她困惑地摇摇头:“我还不知道……”

湖水静静,柳枝摇摇。白秀才等着她的下文,却始终等不到。他深吸了口气:“难道,你中意的竟不是我,而是你的神仙梦?!”

袁清莲突然恸哭出声。她边哭边站起来,撕碎了扇子,掼在地下,转身就跑。

白秀才赶紧追去,追过柳荫,迎面便来了使女菊英。菊英忙扶过袁清莲,搀着她上楼。

袁清莲泪流不止,挣开菊英的手,冲进绣闺,把竹书架上的书一把把地取下,丢下地来。菊英忙去抢:“小娘子!发作不得!待气头过了,再寻这些书可就难了。”袁清莲索性将书架推倒,哭道:“理甚么!都是这些混书误我!”菊英险些被书架砸中,跪在地上求情。袁清莲咬牙道:“生炭炉!”菊英惊道:“这可是春月啊。”袁清莲大声道:“生炉子!”

她凭窗无语,泪眼凝噎。白秀才失了魂一样在柳树后站着。在她心里,他曾像天神一般伟岸,现下又像孩子一样可怜。她痛苦地大叫一声“啊——”,抄起案头最珍爱的一叠《太平广记》,狠狠砸向云母屏风。薄脆的碧色云母应声而碎,散落在一地书册上:《逍遥游》、《女仙列传》、《云笈七笺》、《神仙传》、《酉阳杂俎》……有的是珍贵的雕版大字,有的是娟秀的小楷手抄,有的画满朱砂记号,有的翻得纸边卷起……袁清莲一本一本用力撕碎,丢在火上。火舌舔去了云中驾车的神明、深夜来访的鬼怪、红袖添香的花妖、凌波起舞的龙女……春风穿帘而入,卷走了未烬的纸蝶。

一片吹落在白秀才脸上,又有第二片、第三片落在他脚边。纷纷扬扬,多半吹向湖水。

他知道不需要再等了。他就是那些被撕碎的幻梦。

可是,被撕碎是那么的痛,痛得拼缀不起,即使化浆化尘,仍然痛彻心扉。

白秀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很久没去酒肆了,那日似乎喝了很多酒,又跌在陋巷里,钱被抢了,又挨了打。下了雨,巷子里都是烂泥。他坐在烂泥里捧着泥玩,刚捏了个人像,就被大雨冲散。他骂了一句,又开始捏大马,可还是被雨冲得七零八落。他恼了,伸手一拂,满地的烂泥都跳了起来,魑魅魍魉群魔乱舞。他和烂泥人偶手拉着手,又蹦又跳,唱着儿时的歌谣。

回到别院,他独自卧病,烧得昏天黑地。饶是如此,他仍然自己打点东西,齐齐整整备下财礼。金银首饰,四时髻花,彩缎六表里,杂用绢四十匹,花茶果物,团圆饼,羊羔酒。

东西送了过去,果然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上面还附了一个绢袋,里面放着的正是寒食博来的红团扇,和红线穿着的开元通宝。红扇子已经撕裂,扇骨支离,刀子一样尖利。

袁员外亲自过来了。白秀才勉强整装出迎。他没有力气去取食水,只得走到窗边,召集竹露跳入茶罐。盐姜未下,茶水就被他的双手烫沸。

袁员外的身影是一团模糊。他陪笑着说,小女资质驽钝,望君子另择佳配……白秀才眼前茫茫,连回了什么都不知道。袁员外还在絮叨,要荐他到妻舅凌波县县令那里作幕客,还替他补了县学名额,托京中门路在达官显贵处投了行卷……这些他落魄时拼命想要的东西,如今皆已轻如尘烟。

临了,袁员外还是追问成仙法门。白秀才摇了摇头。袁员外的脸色灰了下来:“难怪……”

袁员外走了,他不动,抓着席子的手一直颤抖。他不惧雷霆霹雳,也不怕俗眼看轻,但他受不了这份自以为是的好——袁清莲没有全盘告诉父亲。她只是说:水仙不顾情分,不肯传道,不如另行报答救命之恩……这算是藕断丝连的顾念,还是最为彻底的弃绝?

送回的红团扇,已经完全被泪水洗褪了殷红,现下,又一点一点,在茶炉上烧成灰烬。

一寸丹心一寸灰。

可他知道,他是永远,也忘不了这红扇子了。

第37章 治水

失意人来了凌波县。

方圆百里,正是大旱。连日大晴,滴雨未下,春苗都萎在地里。白秀才做了周县令的幕客,日日见他为旱灾发愁。连青草都枯焦,要从垂死挣扎的草木中取水解渴,白秀才都不忍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见到某位奄奄待毙的老人时,扪地静候,召唤出地底深处的一捧水,润湿老人的咽喉。

日头毒晒,田地龟裂。但他看着,不准备出手。法术只能解一时之渴,不能救万世之急。他要以另一种形式出手,以人的方式。这是集满前人智慧的书籍教给他的,是游历千里的实践教给他的。需要时间,但不会太久。

县郊的山水地理图在案头打开。从长江支流取水,开凿运河,连通县郊的冷水河;同时疏浚冷水河,清理水渠,重整灌溉水网;在红点处深挖水井。

这是他连日奔波后设定的方案。他骑驴登涉,考察了山川地理,又查看了西郊田野和东郊菜场,走遍了县城的街巷,跟农户、市民攀谈……

县令周桂承察看这番布置,挑不出什么毛病,犹疑道:“果然能成么?大旱还征召民夫,百姓就不会怨声载道?”

白秀才道:“周公是为百姓着想,如能速见成效,百姓自肯出力。我已经游说了周遭青河县、平陵县、山阳县、襄原县,还须周公修书接洽。县郊原有唐时修治的旧渠,可以加以利用。豪强兼并之家也占了不少水渠,此番一并疏通均济。”

人的方式很不容易。胼手胝足,朝黄背苍。天上烈日炎炎,地下汗滴黄土。

周县令也在挑着土石,他是被白秀才逼来的,一身白肉流着泥汗,被一堆人看着,连叫苦都不能。日头下,男人们裸着背,麻利而沉默。周县令一个时辰的以身作则,比监工的叱骂更为管用。

白秀才昏昏沉沉的,在沟渠里挖着干硬的泥土。阳光烧灼着他的背,像烤着一张熟皮。汗水流得他身体虚脱,空气热得像粘稠液体。他记起那熊熊燃烧的高塔,那时鲤鱼还在他身边。他笑了一下,嘴唇裂开了,很快干得连血也没有。含在口里的藿香叶子,也得不到一点唾液浸润。

这是自我的刑罚。有那么一会,他想着,一无所有,不如在这里累到死去。

这时候,前面忽然叫起来:“水来了!后面的人让开!”一股脏泥浊水漫过他的脚面,继而一涌漫过膝盖。白秀才一镐插进土壁,挟起周县令胳膊往上一托,翻身出了沟渠。

水来了,长长一段挖通的旧渠灌满泥汤,十天的赶挖终于初见成效。汉子们禁不住都跳下渠去,全身都泡在水里,踩着泥浆欢呼。

再也没人怀疑了。水渠以最省人工的方式不断推进,总是不失时机地获新水进驻;城内在白秀才指定的地面凿井,很快就传来了浅井出水的好消息——他行走在干涸的地表,就听见地下数十丈琤瑽的水响,地底的水脉清晰得像幽夜里发光的银河。他知道地上的河流在地下是何等的形貌,知道水和水是如何浸润和连结,就像老树庞大的根系枝芽,或者人体内错综的经络血管。水是不会死去的,它依然活着,以凡人不能见的方式,伏于黄土,深沉地一呼一吸。

水出了江,沿着水渠一路前行,涌入唐代开凿的旧渠,复经新渠入城,沿着无数支渠浇灌焦渴的农田。水车吱吱呀呀,重新转了起来。农人挑着菜苗,在地里补种菜蔬。连鸭子都是嘎嘎嘎一片欢叫。城里,人们拿着锅碗瓢盆,排着长队在井边接水。乞儿都拿着瘿瓢,痛快地灌下带有泥腥味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