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沿河经过几条街,白秀才不由感叹:“都说好水出好女,果然名不虚传。”
鲤鱼讥嘲:“若说相貌好是水好的缘故,为何不天天泡在水里?”
白秀才答不上来,只得说:“过犹不及。”
鲤鱼哼道:“鱼都是天天泡水的,可见鱼最美!”
白秀才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浣衣女子,令人遥想西施郑旦苎罗江畔浣纱情景。可惜不是夜晚,李白有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等旖旎……”
鲤鱼还待他吐些听不懂的酸诗,不想他自己歇了。觑着眼看上去,白秀才停了口,只望着岸边,一只手轻轻放在它头顶,是想作停留的意思。
顺着他眼光看过去,是岸边一个浣衣女子。鲤鱼好奇,越发想凑近去看,白秀才却着了慌:“别过去!”
鲤鱼瞪了他一眼,细看那女子,荆钗布裙,脸若芙蓉,衫袖高挽,左腕戴了一只银镯,正在洗濯衣物。她低头搓洗衣服,又与身畔的姑娘媳妇说笑,嘴角常带笑影,眼睛里还有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神气。
鲤鱼只听见白秀才慌促低微的一声:“她变了!”它追问:“什么‘她变了’?”
白秀才再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
这是早晨,呆久了,太阳升起照在河里。鲤鱼嫌这处水热,又嫌水光闪得眼睛花,嘟嘟哝哝,一个劲地吐泡泡。白秀才一直看着女子洗完了亵衣洗中衣,又洗裙袄袍子,还有小孩子的一双虎头鞋。最后在水上铺开一张床单,打上皂荚搓洗后,取练槌重重击打数下,又接着搓洗。
那练槌没放稳,在皂角沫子里一滑,溜到水面上,飘飘摇摇地浮沉几下,一下子就顺水漂走了。
白秀才还在看那女子,鲤鱼叫了一声:“棍子漂走了!”他好容易回神,看到练槌漂走,急忙道:“我们快追!”鲤鱼兴冲冲去追逐,终于截住,在水流中一顶一顶地玩。
白秀才催促道:“别闹了,我们还回去!”
鲤鱼耍起小脾气:“偏不!我截住的,归我了!”
白秀才好说歹说,鲤鱼瞪他:“要去你自己去!”
白秀才哽了一下:“我不能去,你去吧。”
鲤鱼满腹狐疑,顶着练槌,一路送到浣衣女手边。她正张望着练槌漂去的方向,眼见得一条红鲤鱼,竟逆着水波,将练槌送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扣住练槌:“谢谢。”又探出指尖,摸了摸它滑滑的背脊:“真可爱!”旁边的洗衣妇见了,都说吉兆。
鲤鱼得了一句赞语“可爱”,也不怎么受用,趾高气昂地跳了一下,回去告诉白秀才:棍子还回去了。
白秀才怅然若失:“她可说了什么不曾?”
鲤鱼翘起尾巴:“她夸我可爱!”
白秀才那一天都再没说话。鲤鱼沉默地载着他游过垂柳,游过落花,游过摇曳不休的屋舍倒影,游过这个有许多浣衣女的小镇,从白日游进黑夜,又从黑夜游到破晓日出。
最后他们都累了。两岸是旷野,白秀才便现出原形,仰面躺在江上漂流,鲤鱼藏进他胳肢窝里做梦。林子里飞来两只白鹭,真个把他当成了尸体,长脚在他脸上踩来踩去,冲他眼皮拉了一泡稀屎,白秀才也不动。
等鲤鱼醒来,见这两只白鹭都快在他身上做窝了,便一个鲤鱼打挺撞在他胸口,吓飞两只鸟:“还不起来!”
白秀才掬了把水,抆去脸上的鸟屎,露出眼睑上一片红。
鲤鱼又想起昨天的情形来了:“喂!昨天那个女人是谁啊?”
白秀才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以前的未婚妻,阮红芙。”
第6章 寻父
他们逆流而上。
紫薇花开始落瓣,细碎地漂在水上。鲤鱼喜欢在花间转来转去,欢叫:“花瓣澡!花瓣澡!”白秀才跟它说了很多岸上的事,比如美女要洗花瓣澡来润养肌肤。它也喜欢安静地呆在水下,眯起眼睛看着阳光、花瓣在水纹间摇曳,变幻出魅惑的眼波。白秀才也说过,他曾经住过大宅子,园子里有长了许多洞洞的假山,开了许多花花的水池,他经常坐在池边看书,花瓣落了一身,蜜蜂嗡嗡,蝴蝶翅子抆着脸,拿书去拂,怎么也拂不散。
近来白秀才也常发呆,看江边的女子洗衣裳。他把山里得来的果子和甘薯趁着暮色放进贫女的衣篮里,这样那些面有菜色的女子就能得一点充饥之物。
有一回,一个小童失足落水,浣衣女在岸上连连呼叫。白秀才在水底现出原形,一把托住他脚,推往岸边去。母亲一把将他抓住,孩子登时吓哭了,指着水里大叫。他母亲听了孩子的话,便伏身下去,连连叩首:“水仙保佑!水仙保佑!”
鲤鱼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冲冲问白秀才:“我们做过多少件好事了?”
白秀才微笑着,点指头一算:“琐细不论,已有八百七十二件了。”
鲤鱼蹦蹦跳:“大好!大好!等满了一千零一件,我就能化龙了!”
白秀才见它欢喜成这样,不由后悔当日信口胡诌。他扪心发誓,定助它跳成龙门,不负当日之诺。
他们游出一段,忽听扑啦一声水响,转头一看,又有个小小身影在水里浮沉。
白秀才叹了口气,化为七尺汉子,又游过去救人。岂料那孩子一潜,水面上就没了影。白秀才驻足观望,那孩子却半天不凫出水面。他急了,又缩成小人,纵上鲤鱼背:“我们去前面看看!”
鲤鱼一跃老远,哧溜一下转了个圈,大致圈定位置,又哧溜一下画了个小圈,结果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鲤鱼叫声“找到了”,便被斜斜撞飞。白秀才在鱼背上飞了两个筋斗,才紧紧抓住鱼鳍止住。
往那东西看去时,原来是个蓝衣裳的小姑娘,伸长了手臂,鱼一样滑溜,在江水里头简直横冲直撞。她一会往上折,一会往下落,迅捷得像一只翠鸟。
白秀才想了想,对鲤鱼耳语几句。鲤鱼冲天一纵,嘶一下正好贴了她耳边掉进江,一串亮闪闪的泡泡。经过她耳朵的一瞬,白秀才大叫一声:“喂——”
小姑娘惊惶得捂住耳朵,停在水中,四下张望。水波平静了,阳光从上面照下来。她看到一尾金红鲤鱼悠然游近,鲤鱼背上竟然坐了个小人。小人头上生角,头发披挂着水藻,穿一身素白花瓣,意态闲雅。小人开了口:“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在江中扰民?”
小姑娘真以为遇上了神仙,立即悬在水中屈膝合掌:“神仙!小女曹媛,在找爹爹!你见到他了吗?”
鱼背上的神仙问:“你爹怎么了?”
小姑娘道:“前天我爹爹不慎落水,生死不知,我来江里寻他。我母亲已经被官府关起来了,知州说她杀了我爹!我无论如何要找到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