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
小鱼们口吐白沫游远了,白秀才泪撒伤心地,呜呜咽咽又爬上一朵快烂的牡丹花,随波逐流漂上了岸。他躲进草丛,使劲揪下两片马兜铃叶子,盖住前后遮羞。已经饿得有气无力了,他急着要寻些草果来充饥。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条似乎通往渔村的蜿蜒小路,路边还丢了一张破烂渔网。白秀才便把这渔网拾掇起来,寻一片滑溜葵叶垫着,哼哧哼哧拖到江里,忙活了半日,四角系到江洲小树上,自己等鱼撞网。
这法子笨到极点,恐怕也只有白秀才这种没捕过鱼的蠢货才做得出,可居然还有傻鱼这么配合。只见一条三四寸长的小鲤鱼,亮闪闪,红艳艳,一蹦八尺高,从上游一路蹦跶过来,玩儿得可欢乐了。只见它蹦呀,蹦呀,蹦呀,噗剌剌,直冲渔网的破洞——卡个正着。
这下白秀才乐颠了,蜘蛛一样爬到网上:“哎呀呀,好鱼儿!我是清蒸好呢,还是红烧好呢?要不片成生鱼脍,一半蘸笋油,一半蘸陈醋……”
忽听鱼儿娇弱哀呼:“妖大叔,别吃我~~”
白秀才的脸从脖子青到脑门筋。
鱼儿继续楚楚可怜道:“求求你,别吃我,等我成了神龙,一定好好报答你!”
白秀才的五脏庙早已弦索大作、锣鼓齐发,饿火都冲到眼睛里,还管它什么报答不报答。 “少废话,你知道吃会说话的鱼有多碜人吗!”
鱼儿叫嚷起来:“你不也是水族吗?你不怕被大鱼吃吗!”
白秀才犹豫了一下,监工的笑脸又浮现在脑海中,江岸上笑声回荡,震得他耳朵轰响。他苦着脸问鱼儿:“我快饿死了,放了你,我吃什么?”
鱼儿一个激灵,忙问:“素的你吃吗?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白秀才忙说:“我不吃虫子,也不吃草根树皮!”
“放心吧!我带你去!”鱼儿急切地晃着尾巴。
白秀才将信将疑地看了它一眼,便用力扒开了网眼。小鲤鱼可真老实,一下子溜到了水里,就真的不游走,眨巴眨巴眼:“上来吧!”
白秀才拔了一株蓼蓝当缰绳,跃上鲤鱼背。鲤鱼咬住蓼蓝,尾巴一甩,一蹦八尺冲上蓝天,飘了一会才下落,又在水面滑行了一会,鲤鱼才再次加速,拍动尾巴跃出水面。白秀才惚兮恍兮,简直像腾云驾雾。
片刻功夫过去,鲤鱼来个急停,白秀才一下被甩飞,栽在深草里。他好容易挣起来,便有粒果子砸在头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正是颗红得发紫的覆盆子。他欢呼一声,一扭头,又看到一株毛樱桃,结了许多山豆子。他捧了一颗来咬,脸都涩青了。鲤鱼绕着河洲咯咯笑。白秀才气得哼哼,冷不防一跤跌倒,撞到一个绛紫肥圆的东西。原来是个无花果,已熟得不能再熟了,钻了个虫子眼,气味好生甜蜜。白秀才像蜜蜂见了花,叮上去就死啃。一时吃了好些野果,还有未熟的赤豆、土里的甜根,杂七碎八甜淡涩苦塞了一肚子。
他直吃到吃不动,躺在莓苔上伸腿儿喘气。鲤鱼慢条斯理地嚼着松藻:“怎样?吃饱了罢?”
白秀才一骨碌起来,感恩戴德地一拜,“吃饱了!多谢好鱼儿啊,变出这么个好地方。”他双手比划着,由衷赞道:“你竟能一跃八尺,飞天一般,简直神了!”
鲤鱼得意洋洋尾巴一翘:“那是!我可是要跳龙门的!”
白秀才忍不住问:“为什么江鱼都想跳龙门?”
“谁不想跳龙门啊?!这是信仰,是光荣,是梦想!不想跳龙门的鲤鱼不是好鲤鱼!”
白秀才触动伤心事:“难道不想跳龙门,就不配做鲤鱼?”
鲤鱼举尾巴同意:“那当然!”
白秀才呜咽起来:“中不了举人,就不配做读书人吗?”
鲤鱼的嘴巴张圆了:“举人是什么,可以吃吗?”
白秀才抱头:“是啊……”
“比端午的豆沙粽子还好吃吗?”
“比粽子好吃一千倍,一万倍!”
鲤鱼怜悯地看了看他:“喂,吃不到也没什么呀,说不定上面还有钓钩呢!”
白秀才忧伤地说:“有钓钩也不怕,垂钓的可是天子啊!”
鲤鱼张嘴静了一瞬。“原来你这般爱他,没给人家钓上去,还这样伤心啊。”
白秀才立刻向北而跪表衷心:“我对天子一片丹心,昭如日月,天地可鉴!”
鲤鱼不禁被这种款款深情折服:“像你这么老的鱼都忙着孵卵繁衍,你却忙着害单相思,真是水族情圣,了不起!”
白秀才问它:“那你呢?我从没见过鱼跳得这么高。你能跳过龙门了吗?”
鲤鱼默默下潜两寸:“我……”
一人一鱼同时叹了口气。
他是个没中举人的秀才,它是条没跃过龙门的鲤鱼。两位惺惺惜惺惺,把这辈子没跟同类说过的话都说了。
红鲤鱼说,它小时候能一蹦三丈,九鲤潭的长辈们都寄予它最高期望,长大了却始终不能破八尺纪录。它不服,天天练啊练啊,谁笑它都不管。白秀才说,他小时候是个神童,长大了也算得才子,却屡试不第,在人世输个精光完蛋,误食了蛟腹里一颗丸子,变成个怪物流落到江里来了。
鲤鱼顿时明白:“你吃了蛟的内丹吧?幸亏这蛟修炼不纯,不然你就囫囵个儿变成它那丑样子了。”
白秀才见到一线曙光:“有办法吐出来吗?”
小鲤鱼心直口快:“没法子了。听我爷爷的爷爷说,以前有位鼋大曾曾叔祖爷爷也吃了豪猪精的内丹,结果全身长刺,把壳刺得鲜血淋漓,成了大怪物,活了好久好久,一直没能恢复原形。”
听到这里,白秀才万念俱灰,恨不得死了才好。
见他脸色青灰可怕,小鲤鱼好心劝道:“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蛟很长命的。吃了它的内丹,入水不溺,断手断脚都能活,砍得稀巴烂也死不了。那位鼋大曾曾叔祖爷爷可足足憋了三百多年,都还没死成呢……”
这简直是更大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