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笑意不改,甚至声音更温柔了些,问道:“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那份假的边防图,是谁给你们的?”
“……你来晚了!”那名被当做诱饵放回的突厥汉子喘息着张嘴,眼里有得意和愤恨,龇牙笑道,“公主已得到情报,前去取真正的图纸,还有……还有你主子的首级!”
沙迦笑意一顿,缓缓眯起灰蓝的眼睛道:“你们突厥人的公主,要对裴司使下手?”
入夜,残月凄清如霜。
岚州驿馆,疾风乍起,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几条黑影相继跃上屋脊,猫着身子挨个掀开每间客舍房顶的瓦片。忽然,屋脊上一个织着小辫、身量娇小的蒙面人眼睛一亮,朝身后的同伴打手势,示意找到了。
裴敏侧躺在榻上浅眠,窗外月光一暗,她几乎瞬间就醒来了,睁眼一瞧,窗外的黑影以苇杆捅破窗纸,丝丝缕缕吹入淡白的迷烟。
还好早有准备,裴敏不动声色地摸到枕下的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含在舌根,随即攥住藏在被褥下的匕首。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异香淡去,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进来。裴敏闭目,佯装不知,直到那行人在自己榻前站定,高大的阴影如云般笼罩着她的睡颜……
骤然发难,裴敏拔出匕首挺身刺去,却刺了个空。
闯入之人身手不凡,电光火石之间已横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令她无法反抗。
森凉的刀刃就贴在脆弱的脖颈处,裴敏一愣,识趣地松了匕首,索性不再挣扎,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夜闯女子闺房,不太好罢?”
“听闻净莲司的裴司使狡猾得像狐狸,果真如此,竟连迷烟都放不倒。不过你最好安静些,别想耍花招!”
那群黑衣异族刀客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众人让开一条道,只见一个织着小辫子女子执着短刃向前,扯下蒙面的三角巾,故作凶恶道,“刀剑无珠,你要是敢大声呼救,我便将你碎成万截!”
是个很年轻的突厥姑娘,满头深棕色的小辫,额前缀着珊瑚珠额饰,琥珀色的猫儿眼十分俏皮。
“是‘刀剑无眼’‘碎尸万段’罢?”裴敏嘴角抽了抽,问,“你的汉话谁教的?”
“闭嘴!”突厥女子恼羞成怒,向前将短刃抵在裴敏的胸口,低喝道,“说,真的布防图在哪?”
裴敏神色不变,悠悠道:“想要拿我的东西,总得告诉我你的姓名罢?”
“阿史那也珠。”女子抬起下颌,骄傲地说。
“野猪?”裴敏估摸着,这个名字着实不太雅观啊。她低低一笑,不动声色地问,“你是突厥王室成员?”
“是又如何?我的父罕叫阿史那伏念,乃是草原上最尊贵的狼王!”说到这,阿史那也珠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怒火,短刃往前送了送,咬牙道,“你们中原人花言草语骗他归顺大唐,却见色忘义斩杀了他……”
“是‘花言巧语’‘背信弃义’。”裴敏为这突厥公主的汉话感到担忧,想了想,而后道,“所以,你把你父亲的死归结于裴行俭的过错,刺杀了他?”
“不错。他难道不该死吗!就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难雪我心中之恨!”
“这么说来,与你们接应、助你暗杀裴行俭的人,想必也是个朝中肱骨权贵罢?我猜猜,是李家人?”
“不……”反应过来她在套话,阿史那也珠心中警觉,哼道,“差点上了你的当!来人,给我搜,务必把图纸找出来呈给骨笃禄可汗,为我父罕报仇!”
突厥人在屋内一阵翻找,却不曾找到图纸。
“你把它藏哪儿了!”阿史那也珠问。
“你们找不到的。”裴敏悄悄摸到了袖中藏匿的鸣镝,那是夜前贺兰慎特意交给她的。
还未扳动机括,便见阿史那也珠沉默许久,撤回抵在她胸口的短刃,换了语气道:“我不明白,大唐杀了我的父罕,也杀了裴司使的族人,按理说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仇人。裴司使何不弃暗投明,反而认贼作父、替杀父仇人卖命?不如这样,若裴司使肯与我合作交出图纸,我告诉你当年是谁害死了你的裴氏族人,如何?”
裴敏一顿,指尖明明已碰上腕上机括,却又收回,眸中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而与此同时,驿馆对面的深巷之中,贺兰慎与严明等人埋伏于各个路口,然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裴敏的鸣镝信号。
“少将军,他们进去这么久都没动静,莫不是出什么事了?”严明的姿势因长久潜伏等候而略显僵硬,低声问。
月光下,贺兰慎的眸色幽深如潭,拇指不住摩挲着左腕上的佛珠。
透过驿馆围墙望去,二楼一盏油灯昏暗,有人走到窗边四顾一番,然后放下支撑窗扇的竹竿,隔绝了视线。
“怎么还关起窗来了?”严明大惊,“裴司使要和突厥人密谈?这可是……可是通敌之罪!”
话一出口,严明倏地闭嘴。
他想起了圣上派贺兰慎去净莲司的最初目的,不由心中思潮涌动:裴敏临时篡改了诱敌计划,迟迟不发鸣镝,且深夜与突厥人关门密谈,怎么看都像是临阵反水的表现……若真通敌,这将是一个很好的除去她的机会。
净莲司第一高手沙迦不在她身边,杀她易如反掌。
杀了裴敏,净莲司必将瓦解,届时他便是首功……
心中有了阴霾,脸色也会跟着变得晦暗。严明不住吞咽嗓子,情不自禁攥紧了腰间的佩剑,正盘算着,忽的抬眼撞见了贺兰慎冷冽的眼眸,不由一怔,如冷水兜头而下,瞬间清醒。
严明只觉得自己那点龌龊心思从头到尾皆被看穿,不禁血气涌上双颊,烧得慌,忙低下头道:“少将军,我……”
“羽林卫的刀,不该对准自己人。”夜寒如水,贺兰慎的神情看不真切,嗓音却比往日低沉有分量,“她并非不顾大局之人。”
此时屋内。
阿史那也珠道:“诬告你父兄谋逆之人,与同我结盟之人,乃是同一人。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名字的,除非,你将真图纸给我。”
裴敏面色沉重,眸中有明显的动摇之色。
当年裴家被诬告乃至连根覆灭,父兄死于混乱之中,这是她心中永远的伤,触之疼痛。
她缓缓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份羊皮卷,却并不交出去,只道:“我如何知晓,那份假图纸真的在你手上,你才是我们要找之人?”
闻言,阿史那也珠拍拍手,立即有突厥侍卫双手递过来一张图纸。
裴敏缓缓眯起眼睛,道:“你不会是随便拿张纸来诈我罢?给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