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冷静的扎完最后一针,松了口气,眼眸发亮的看向顾恒舟:“顾兄,你来啦。”
顾恒舟拎着大刀进屋,见顾廷戈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眉心紧皱,眼神瞬间冷锐如刀,沈柏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往顾廷戈身后躲了躲,小声求助:“顾叔叔,顾兄又要不分青红皂白凶我啦。”
沈柏的语气柔弱又无辜,好像顾恒舟经常这样凶她。
顾恒舟眉头拧得更紧,把长刀往地上一杵,沉声问:“你今天又来做什么?”
沈柏理直气壮:“顾兄你之前不是很担心顾叔叔身上旧疾一到湿冷的阴雨天就会疼痛难忍吗,我今天是特地来给顾叔叔疏通筋络的。”
“胡闹!”
顾恒舟冷冷呵斥了一声,其他事也就罢了,给人治病这种事怎可儿戏?若是不小心扎错了穴位怎么办?
京中也不是没有出过盲目自大医死人的案子,顾恒舟命令沈柏:“把针拔了!”
沈柏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顾廷戈幽幽道:“无妨,等半个时辰看看,若是无用,断他一臂也算是给他个教训。”
这话是当真要砍沈柏的手了。
顾恒舟正想说话,沈柏连连点头:“对对对,就等半个时辰,到时候没用顾兄尽管动手,我绝不反抗!”
沈柏自信得很,知道顾廷戈发了话顾恒舟不会乱来,完全放松,在顾廷戈身旁坐下倒了一大杯茶喝。
施针是个技术活,看着容易其实挺累的,手腕都酸了。
顾恒舟绷着脸拿着大刀走到沈柏旁边。
沈柏闲不住,又站起来认真观察这把刀。
这刀比她和顾恒舟都高,是恒德帝特意让工部根据顾廷戈的习惯打造的,光是刀身就有四十斤重,这是用一大块玄铁打造的,刀背上有少许龙纹雕刻做装饰,刀柄漆黑,上面也刻着祥云暗花,用了二十余年,依然光亮如新,霸气磅礴。
沈柏忍不住想摸一摸,顾恒舟狠狠瞪了她一眼。
嘁,真小气!
沈柏腹诽,却还是乖乖收手,扭头问顾廷戈:“顾叔叔,越西国这几年一直不怎么安分,这次陛下大寿,他们会派哪些人到昭陵啊?”
要派使臣团到瀚京来给恒德帝贺寿的国家早早地就会把使臣团名单送到瀚京,这个时候各国的使臣团应该都已经在来的路上,如寒辰这般早早地到昭陵来住着的,还是头一个。
使臣团的名单不算机密,这些时日礼部就会誊抄名单下发给五品以上的朝臣,到时接待安顿也好安排,不容易出岔子。
不过沈柏还只是个小孩儿,问这话题多少有些敏感。
背上扎着针,周身都腾起热气,顾廷戈额头和背上都不停地往外冒汗,呼吸也比平时重了一分,不过开口还是四平八稳:“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晚辈就是觉得有点好奇,越西国境多戈壁丘陵,物产并不丰富,若遇天灾,吃都吃不饱,怎么还有胆子跟咱们昭陵叫板。”
上一世恒德帝大寿,沈柏和现在一样还没入仕,只有资格参加寿宴凑凑热闹,根本不知道各国使臣团的情况。
顾恒舟是死在越西第一将领忽炽烈手中的,若是忽炽烈这次要入京,沈柏当然要让他有来无回!
这手段上不得台面,但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丈夫,使点卑鄙手段又如何?忽炽烈当初杀死顾恒舟的手段也未必光明正大。
顾廷戈不知沈柏心中所想,只是更加意外,连恒德帝都没在意小小的越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儿却对越西使臣团格外上心。
正好说到这儿,顾廷戈把话题抛给顾恒舟:“行远觉得越西一个丘陵小国为什么敢和昭陵叫板?”
气氛一下子变得像在太学院被夫子抽问,沈柏不自觉坐直一些,顾恒舟从容道:“自昭陵建国以来,与周围国家发生的战事无一不是为了抢夺资源,昭陵地处腹地,气候湿润,河流平原众多,粮产丰富,百姓富庶,其他国家土壤贫瘠,便是没有天灾人祸导致食不果腹,也会想到得到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粮产。”
顾廷戈点点头,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一件事背后的利益只要达到一定地步,就会让人忽略掉达成这件事所要付出的代价。
沈柏点点头,附和:“顾兄说得极是。”说完又提出疑虑,“越西物产本就少,军需更是匮乏,顾叔叔又一直威名在外,他们这几年为什么会越来越蠢蠢欲动,难道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有自信能与咱们昭陵的大军抗衡?”
一个只有一亩三分地的农民不会拿着榔头去抢地主家的钱财,因为他知道这是在以卵击石。
越西与昭陵往来甚少,根本不可能知道昭陵朝堂早已腐朽摇摇欲坠,他们为什么敢屡屡侵扰昭陵,又在几年之后做出大举进攻的决定呢?
这种事,背后的原因深究起来可就太多了。
顾廷戈无法预知未来的事,听见沈柏的话只是微微拧眉,沉声警告:“他们也不敢大举入侵,只是每年秋收之后会派小股兵马抢点粮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避免的,不可危言耸听!”
昭陵这么多年都没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乱,马上又是恒德帝的寿辰,沈柏比谁都清楚这种话不能乱说,但上一世顾廷戈就死在明年夏初,越西敌军突然大举进攻,直接攻占远烽郡,昭陵一下子元气大伤,举国上下皆沉浸在镇国公战死的悲痛中,颓势顿现。
沈柏已经知道昭陵国运的转折点在哪儿,怎么能不担心?
但这个时候她说太多反而会让人怀疑,沈柏只能压下担心打探:“那顾叔叔在与越西敌军交手的过程中,可有发现他们之中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若是此人这次随使臣团进京,还可让咱们昭陵的儿郎与他们过两招切磋一下,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沈柏说着带了自豪,又像是没什么城府的少年。
顾廷戈却并不相信她是单纯之人,绷着脸警告:“你年纪还小,有些话说了可以当做童言无忌,但也要知道分寸!”
这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沈柏只能点点头,乖巧道:“顾叔叔教训得事,晚辈一定谨记于心。”
气氛变得冷沉压抑,沈柏没再开口说什么,等到了时辰,把顾廷戈背上的银针都拔下来。
顾廷戈又出了一身的汗,针拔出来以后还流了不少污血。
沈柏温声说:“这针是除湿驱寒的,淤阻在身体里的血也能被排出来一些,虽不能一下子彻底根治,隔几日扎一回,也可免除疾痛困扰。”
沈柏麻溜的把针都拔完,顾廷戈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眼底闪过意外,今早还有些刺痛的关节竟然真的不怎么痛了。
沈柏把针收好,一脸求表扬的看向顾恒舟:“怎么样,顾兄,我没骗你吧?”
她的表情像极了当初在校尉营帮周德山从兵部要到弓弩的样子,她看上去虽然好多时候都不靠谱,在大事上却从来都没骗过他。
顾恒舟绷着脸应了一声,沈柏咧嘴笑起,还想继续炫耀,李杉被顾四领到门外,顾四说:“沈少爷,你的小厮有事找你。”
李杉口不能言,躬身冲顾廷戈和顾恒舟行了一礼,沈柏把针包收进怀里,轻松道:“顾叔叔你休息片刻再洗澡吧,今日晚辈就不蹭饭吃了,过些时日晚辈再来。”
沈柏说着往外走,顾恒舟步子动一下,顾廷戈沉声开口:“顾四,送沈少爷!”
顾恒舟钉在原地没了动作,沈柏走出门,扭头冲顾廷戈和顾恒舟挥手:“顾叔叔,顾兄,再见!”
顾四送沈柏出了院子,屋里安静的好一会儿,顾廷戈问顾恒舟:“我写回来的家书内容,你和这小孩儿说过?”
顾恒舟放下大刀,拱手严肃道:“家书内容俱是机密,除了二叔,儿子万不敢让闲杂人等知道半个字。”
顾廷戈眉眼冷沉,面上覆着寒霜。
越西侵扰昭陵的事,他只含蓄的和恒德帝提过几次,然后就是在家书中跟顾恒舟说过,沈柏才十四,就算去过东恒国一趟,也不该对越西的事如此关心,越西和东恒中间隔着一个昭陵,她在昭陵都不可能听说的事,更不会从东恒国知道。
顾廷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面色越发冷然,屋里的气压也不断降低,顾恒舟犹豫了下说:“爹,沈柏虽然平日看着有些吊儿郎当,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拎得清的。”
顾恒舟主动帮沈柏开脱,顾廷戈定定的看着他:“你相信他不会做有碍江山社稷的事?”
顾恒舟知道沈柏自从那日在太学院堂上醒来以后就很不正常,做了很多离经叛道的事,装着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在顾廷戈冷寒犀锐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掀了衣摆跪下,一字一句的说:“儿子相信她不会做有碍江山社稷的事!”
顾恒舟从来没这么维护过一个人,顾廷戈刚刚涌上心头的狐疑生生打住。
沉默良久,顾廷戈叹了口气,敛了冷寒的气息对顾恒舟说:“我与他接触不多,暂时不做评价,你既然愿为他做担保,我便先信他一次,不过我还要在京中待好几个月,若是这期间让我发现他有任何不轨之举,我连你也一块儿罚,懂吗?”
镇国公治军向来以不问亲疏、所有人按罪论处闻名,这条准则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也是一样的。
顾恒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坚定的说:“若她有任何不轨之举,儿子绝不包庇,也愿同罪论处!”
顾廷戈问:“你不是很厌恶这个小孩儿吗?”
顾恒舟义正言辞的说:“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因此诋毁她,况且。”顾恒舟犹豫了一下,冷着声说,“儿子从没说过厌恶她!”
……
雨一直下个不停,长廊都被溅起来的屋檐水打湿了。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沈柏遇到顾恒修,他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衫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雨伞,脚边流了好大一滩水,显然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像是专程在这儿等人的。
沈柏带着李杉走过去,毫无芥蒂的打招呼:“这么大的雨,外面怪冷的,修哥儿怎么站在这儿?”
顾恒修眼神温和,看上去极为文雅内敛,在蒙蒙的雨色映衬下,自有一股忧郁寡淡的气质,乍一看还挺招人的,若是沈柏的衣服够厚,都想脱一件给他暖暖了。
“我专程在此等沈少爷。”
顾恒修说,声音也温润低软,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沈柏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让李杉先走,仰头笑盈盈的看着他:“修哥儿专程在此想与我说什么?”
顾恒修垂眸与她对视,幽暗的眸子映出沈柏明朗俊秀的脸,然后沈柏听见他问:“秋猎前一日,你收到那支熏香的时候,就知道它有问题吧。”
顾恒修没用疑问句,而是用的肯定句式。
沈柏歪着脑袋,一脸无辜:“修哥儿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沈柏装傻充愣,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完美脱身为什么还要傻乎乎的说实话?
沈柏的反应在顾恒修的意料之中,他没有理会,自顾自道:“你明知道熏香有问题,还故意带到围场,但最终出事的不是你,而是姜家大小姐,你也早就知道我和姜家的人私下有往来吧。”
秋猎结束,姜琴瑟身边的丫鬟被杖毙,姜德安发了很大一通火,最终还是查到姜映楼身上,姜映楼被罚了家法,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后来又找到顾恒修,将他劈头盖脸的痛骂了一顿,并放话说只要姜家一日不倒,他这辈子就永远别想踏入朝中一步!
姜映楼说这话时表情极怨毒,明明白白告诉顾恒修,他的仕途和前途全毁了。
然而还不止如此,连顾恒舟都猜到那支有问题的熏香和他有关,因此渐渐疏远了二房。
顾恒修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得这么糟,他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做得很隐秘,也没想过要牵连其他人,只想让沈柏在围场出点差错,被陛下罚也好,自己不慎跌下马摔断腿也好,只要能向姜家表明他有做事的能力和胆识就好。
一系列的变故让顾恒修惶惶不可终日,大病了一场,甚至还曾闪过要就此死掉的念头,但最终他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性命呢?反正事情已经这么糟了,他为什么不再破釜沉舟赌一把?
该死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个叫沈柏的少年!
顾恒修的眸子闪过杀意,和他病气儒雅的外貌反差很大,反而有些诡异,沈柏夸张的瞪大眼睛:“修哥儿你竟然和姜家的人有往来吗?姜太尉可是三公之首的重臣啊,你若是能与姜家攀上交情,日后一定能平步青云的。”
沈柏装作不知,故意戳顾恒修的痛处,顾恒修不怒反笑:“我的前途不用沈少爷操心,沈少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沈柏认同的点头:“修哥儿的前途自然是轮不到我操心的,只是我看修哥儿气色不好,想给你提个醒,这世上有个词叫作茧自缚,修哥儿若是不懂,可以翻书查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沈柏这话变相的承认了她早就知道顾恒修在背后动手脚,顾恒修冷嗤:“沈少爷如此自负,就不怕什么时候栽跟头吗?”
沈柏笑得明媚:“像修哥儿这么耿直,挖了坑还要特意来提醒一下,我若是不往坑里栽一栽,岂不是白费修哥儿一番心血?”
论坑人,沈柏认第二,整个昭陵就没人敢认第一,顾恒修上一次已经吃了一回闷亏,却还学不会做人,沈柏自然要好好教教他该怎么做人才是。
顾恒修挑眉,轻蔑的看着沈柏:“明知是坑你也敢往坑里跳?”
“当然!”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踮着脚凑到顾恒修耳边低语,“姜少爷说得很对,富贵险中求!”
顾恒修微微睁大眼睛,他原本以为是他和姜映楼的往来太频繁被沈柏察觉,没想到竟是上一次在画舫见面被沈柏知道了。
他平日都很谨慎的,唯有那一次,姜映楼阻止了他,他没有让人把船舱各处都搜一遍。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顾恒修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但事已至此,他就算是呕出血来,事情也不可能扭转过来了。
说完那句话,沈柏越过顾恒修大步离开,李杉早就撑好伞在门口等着。
雨太大,沈柏还是淋湿了一点,上了马车把外衫脱下抆了抆头发,随意问李杉:“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没有纸笔,李杉没办法写字,指了指皇宫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