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筷子甩在一边,靠着椅背看他,“礼数?”他也跟着笑,“礼数是做给人看的,死人不算。”
任青城眯眼,身后随从自觉受辱,往前踏一步,“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如此放肆!”
谢安理都未理,扫了桌面一圈,提不起兴致,便就没动,只手指在空中随意打着拍子。
任青城深吸一口气,勉强露个笑容,起身冲旬贺拱了拱手,“王爷若不是诚心相邀,我们走便就是,何必相看两相厌,失了和气。”
他不等旬贺回答,摔袍转身,未走两步,同桌副尉接到旬贺眼色,皆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去路。
随从瞪大眼,也跟着拔刀出鞘,一时间铁器碰撞之声铿锵。
谢安拉开椅子起身,手里拿着根银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转。他逆着光,懒洋洋问,“世子爷这怒气冲冲的,要到哪儿去啊。”
任青城微微侧头,声音轻轻,“你们这是,要造反?”
“不敢不敢。”谢安用筷尖点一点他胸前,居高临下看他脸色,“平叛而已,你父子二人才是那逆臣贼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任青城牵扯嘴角,“你若肯收手,我愿不计前嫌,给你个机会。”
谢安低笑,凑近他脸,轻声道,“世子爷好大方啊。”
旬贺已经离开,领兵去他别院围剿,任青城看着夜色中他背影,虽不愿承认,还是知道与他来说大势已去。他随身只带了五人,已被生擒,谢安挺直身离开他一段距离,凉凉看着他。
任青城后背一阵阵发凉,面上仍旧镇定,又道,“你何必如此为他们卖命。我知你底细,你原本不是昆山生人,也没道义束缚要为他做到如斯地步。不如跟随我,擒西北王回京,我保你功成名就。肃清逆贼,你劳苦功高,我愿上奏,请圣上为你封王。”
谢安没回答,只笑看向他后方,见沈骁款款走进来,语气淡薄,“那任世子准备给我个什么爵位?”
听闻熟悉声音,任青城呼吸一滞,猛地回头,不可置信瞪大眼,“沈骁?”
“难为世子爷记得我。”沈骁颔首,“只是不知任世子还记不记得我广郡王府几百条人命,岑昭仪和她无辜被毒杀的皇子,以及暴病而亡的先帝?”
任青城沉默着,盯他眼睛许久,缓缓开口问,“潆潆也在这里?”
沈骁厌恶皱眉,与谢安对视一眼,转身欲要离开,又听任青城叫住他名字,低声问,“她还好吗?”
沈骁不予回应,任青城呼吸急促,还欲再说话,忽觉颈上皮肤一凉。身后,谢安已经拿筷子抵住他喉咙,一字一句道,“我很不喜欢我妻子的名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闻言,任青城身子一僵,又想起一月前谢府门前那事。随从与他说,她已身怀六甲,容貌依旧姣好,举手投足之间看的出来依旧矜贵,看得出生活顺遂。
他咽一口唾沫,还想说话,谢安神色一冷,手下用了十成力,筷子转瞬刺入一寸。任青城喉中赫赫,眼中尽是哀痛,艰难问,“我能不能见见她?”
谢安眯眼,“不能。”
“只远远一面就好。”
谢安不回答,任青城舔一舔唇,又道,“我现在别无他想,只想和她说句抱歉……”
话未说完便就被谢安打断,冷淡不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家夫人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用你道个屁的歉,谁稀罕?要是非要扯上点关系,只能说,你是她丈夫手下的亡命之魂。”
看着银筷上斑斑血迹,谢安忽的觉着一阵恶心,指尖动动,撤了手。
他往后退一步,用帕子抆抆手指,随手扔一边,“只现在,你连这点关系都攀不上了,手上沾上你的血,我怕我家夫人闻见了,会不高兴。”
任青城踉跄倒向墙边,缓缓滑下,虚音问,“她有孩子了?”
谢安轻蔑看他一眼,不再理会,只转身出门。
任青城手捂住脖颈伤口,皮肉被钝物生生穿透,痛楚钻心,他似是觉察不出,头往后仰着,本温润面容上沁出薄汗,面无血色,眼中无神,视线不知落在何方。
沈骁早等在外面,往屋里看一眼,淡淡问,“怎么不动手?”
谢安活动一下腕子,骨节声响清脆。他抬眼看着天上胧月,哼一口气,“懒得。”
沈骁弯唇,“也是,他不配。”
谢安也问,“你怎么不动手?”
沈骁答,“近日吃斋,为湘湘祈福,不宜杀生。”
谢安笑出声,“这法子倒是好,明日起算我一个。你吃多久素,我必要多吃一个月才好,免得她日后知道,念念叨叨和孩子讲我坏话,说我不如你。”
沈骁但笑不语,屋内任青城再没动静,只留几人看守等库恩前来。庭前积雪不少,反射皎白月光,寂静美景,一时间只余风声簌簌。
沉寂好久,沈骁忽然开口,“今日事后,便就收不了手了。”他侧头,“若事成,你意欲如何?”
谢安一只脚踩在花坛边沿,伸手掸掸鞋面尘土,“琬琬说她想去南方看看,我觉得那边也挺好,山清水秀的,说不定能把她养更水润些。”
沈骁点头,“是不错。”顿一瞬,他又问,“只是若真的事成,你留在京中,必定能封王拜侯,前途无量。”
他话没说全,谢安却也听得懂其中意思,只笑道,“可是她不喜欢那样。”
“那样日子看似富贵荣华,但若身处其中,便就知道枷锁在身有多苦累。站的越高越远,身边暗藏刀剑便就越多,担惊受怕日子,腻了。不如携一家老小到个明秀地方,过舒心日子,就算不穿绫罗绸缎,也别有滋味。”
沈骁半晌不言,谢安手指勾过眉心,偏头笑,“大舅哥莫不是嫌我胸无大志?”
“没。”沈骁摇头,手搭在他肩膀,声音轻轻,“我只是在想,我们家湘湘的命,到底是好的。”
不多时,库恩终于带人赶到,他留在外头,只让士兵进屋,没说几句话功夫,便就将任青城五花大绑捆出来。他颈上还有伤,血水滴下来,在脚下染出殷殷红梅,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从来都高高在上之人,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田地。被向来不耻的人捆着手往前拖拽,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是他此生再没机会见到的女子的丈夫。
任青城踉跄一步,歪头过来,想说些什么,但嗓子沙哑说不出连贯的话,前面匈奴士兵不耐烦,骂了几句,更用力扯一下,他跌倒在地,一身泥雪。
谢安冷眼看着,过一会,转过头,连眼角也吝于赐予。
库恩看着士兵背影,侧过身,拱手向谢安与沈骁行一礼,沉声道,“人我们就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