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都非常简单,同时又仿佛无比的高深。众少年们被问得面如土色,眨巴着眼睛,交流着彼此的目光,一步接一步偷偷地将双脚向后挪!
他们无法回答,也没有勇气回答。刹那间,他们眼前这个相貌平平,还缺了一条腿的男人,竟然变得无比得魁梧伟岸。令他们看向他的面孔时,不由自主地就采取了仰视姿态。不由自主地,就将头侧开,以免被他看见自己隐藏于心底的小器。
御侮校尉韩青云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人群中好生尴尬。讪讪呆立了半晌之后,才终于又鼓起了余勇。又向前凑了半步,轻轻拉扯韩建弘的衣角,“六叔,侄儿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件事情”
“稍等!”韩建弘轻轻推开他,努力调整了一下激荡的心情,换了另外一种相对平和的语调,对着所有人说道:“路都是自己走的。你们都是大人了,没有人能强迫你们怎么做。也没有人能强迫你如何去想。但是你们今天所做出的选择,将决定你们自己的明天。也将决定整个淮扬的明天。所以,请大伙务必好自为之!”
说罢,也不用人搀扶,杵着拐杖,摇摇晃晃地朝屋子中走去。留下身后一地的困惑与崇拜的目光。
“六叔,六叔!”韩青云在原地又了好一阵儿愣,才猛地大叫了两声,追进了屋子,“六叔,您不用帮忙了。小侄知道该怎么做了!其实小侄今天来,并不光是想求您帮忙。小侄”
“你再等等”韩建弘摆摆手,用手指按住自己的额头,用力揉动。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心中那团滚来滚去的烈火。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未曾如此激动过了?他根本算不清楚。也许是在失去右腿之后的那一刻开始,也许更久,或者说从没有过。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团烈火,在自己心中将再也不会熄灭,只要自己还活着!
“六叔您,您没事儿吧?”韩青云看得心里紧张,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事儿!”韩建弘又抆了抆眼药,笑着摇头。“还有什么事情?说吧,除了替你活动换个安全点的差事,其他能帮的我尽量!”
“不,不用了。我带的是第三都是燧枪都,其实挺安全的!”韩青云闻听,赶紧讪讪地摆手。“我今天来,第二件事情是,是,是老太爷和三奶奶,想请您和六婶回家去坐坐。老太爷最近身体不太好,老是惦记着您。说他,说整个韩家,都对不起克昌!”
听到最后两个字,韩建弘的身体隐隐就是一颤。“克昌”是他投入淮安军之前用的名字,如果不算其他的叔伯兄弟,他应该是韩家三房的二孙少爷,而不是韩老六!老太爷则是他祖父的大哥,韩家庄的族长。而他娘亲,则是三房媳妇,韩青云这一辈少年的三奶奶!
一年多以前,正是韩家庄的三奶奶,在酒楼里胡乱吹牛,导致他一头撞在了自家大总管的枪口上。一年多以前,正是因为韩老太爷逼着他往大总管府其他要害部门安排韩氏族人,导致他受到其中两个败类的牵连,蒙受了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
所以自打被降职为兵科知事后,韩建弘借口公务繁忙,就再也没回到族人在城外买下的大宅院里居住。他的妻子也不愿意看到族人们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很快就找了借口搬了出来。如今夫妻两个在城里买的新家,虽然只有四间房屋外加一处占地不足三分的院子。却也温馨和睦,平素也少了许多是非。
所以听闻族人想请自己和妻子回家,韩建弘本能地就在心中涌起一股排斥之意。去年他落魄时没有族人雪中送炭,如今现他依旧存在东山再起的可能了,老太爷立刻就琢磨着锦上添花,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忒精?怪不得韩家从山阳湖迁到扬州之后,在生意场上就无往不利。有这么一位精明的老太爷居中坐镇,韩氏家族想不达都难!
“六叔?”迟迟得不到韩建弘的回话,韩青云心里有些着急,拖长了声音催促。
“我最近忙!”韩建弘拿眼睛向外边看了看,非常平静地摇头。“你回去告诉族长和我娘,等忙完了这阵子,最迟下个月初,我一定回去看他们。虽然已经分家单过了,但我毕竟还姓韩,常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说着话,他又将目光转向窗外。转向那群生机勃勃的少年们。
每个人身上,都洒满了阳光。
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有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第六十二章 经验 上
“隔壁是谁刚才喊得那么大声?”初秋的阳,朱重九一边搓着手中稻粒儿,一边饶有性致的询问。
扬州路户科知事杨原吉赶紧快走几步,凑上前,陪着笑脸回应,“启禀都督,是韩老六。那厮虽然平素有些稀里糊涂,却是个有良心的。关键时刻总能靠得住!”
“你也是老左军的人?你把我要来户科的事情告诉他了?”朱重九闻听,立刻轻轻皱眉。手里的稻谷像金沙一般,缓缓漏在了一个收夏粮专中的芭斗当中。
“都督,小人冤枉!”杨元吉闻听,立刻吓白了脸,举着右手高声自辩,“小人的确是老左军出来的,但小人当年在苏老大人麾做管钱粮的帐房,平素跟韩老六他们这些参军根本没机会来往!小人,小人可以对天发誓,跟韩老六没任何交情!小人,小人今天早晨得知您要过来后,就没机会再出大门,更没机会将消息泄漏给外人!”
“嗯?”朱重九闻听,又轻轻皱了眉,将责问的目光迅速转向了紧跟在自己身侧的徐洪三。
“都督勿怪,末将也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训,所以才多采取了一些防备措施!”徐洪三立刻敬了个军礼,低声解释。随即,又快速朝着周围的扬州路户科官吏敬礼,“若有得罪之处,徐某这厢先赔罪了。过后无论诸位是打是罚,徐某都认!”
“徐将军多虑了!”
“徐将军应该的。主公乃万金之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闪失!”
“不过是在屋子里闲坐了片刻,我等求之不得。真的当不起徐将军如此客气!”
“前车之鉴未远,徐将军多”
众户科官吏又被吓了一大跳,纷纷侧开身,然后乱纷纷地以军礼和民礼相还。
无论按照官职品级,还是按照跟朱重九之间的距离远近,徐洪三都比他们高出太多。所以哪个敢因为被勒令在屋子里多蹲了一会儿而抱怨?况且自家主公上回遇刺,就是因为提前被刺客得知了具体行程的缘故。那段末日来临般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所以大伙与其在出了事情之后个个急得如丧考妣,宁愿提前谨慎一点儿省掉麻烦。
朱重九见状,也不好再过多责备徐洪三。想了想,对着杨元吉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刚才的话就真的冤枉你了。抱歉,我本不该如此多疑!”
说着话,也主动给杨元吉敬了个军礼。顿时,把个扬州路户科知事杨元吉吓得两腿一哆嗦,“噗通”一声就栽到了粮包垛上。嘴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濡嗫了好半晌,才带着几分哭腔说道:“都,都督。小人,小人不冤枉!一点儿都不冤枉。小人刚才,刚才虽然没给韩老六通风报信。可,可是真的曾经存心想替他说好话来着。他去年被降职,的确是咎由自取。但,但他却跟小人一样,早就把性命卖给都督。虽,虽九死而无悔!”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好样的!”朱重九最见不得人哭,笑着伸出一只胳膊,将杨元吉用力扯了起来。“不要跪,男儿膝有黄金。你既然是从老左军出来的,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跪!”
“小人,小人刚才没跪。是,是趴,趴在了那儿!”杨元吉不敢违抗,顺着手上传过来的拉力快速爬起,顶着一脸鼻涕眼泪低声自辩。“小人,小人知道都督不待见这个,所以,所以小人刚才膝盖就没着,没碰到粮包!”
“你小子啊?”朱重九笑着摇头。这个杨元吉一看就是个曾经在蒙元地方官场上打过滚儿的积年老吏,油滑胆小谨慎,但是同时又特别擅长把握机会。只是才能与其他各方面恐怕有一些短板,否则也不会以老左军仓库帐房的资历,熬到现在才是个地方上的户科知事。
但是在具体用人方面,他也不想对政务院做太仔细的干涉。因此想了想,又笑着补充,“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做事都很用心。咱们淮扬如今正在大步向上走,只要努力跟得上队伍者,将来前途绝对不止于此。这点,朱某不说,想必尔等平时也能感觉得到!”
“多谢主公盛赞!我等必竭尽全力!”杨元吉立刻退开数步,与自己麾的属吏们一道,按照今早听闻主公要来视察的消息之后偷偷排练过的套路,齐声表态。
“好!大伙都不必客气!”朱重九笑着点头,然后将左手心里最后了几颗稻粒凑到一起,缓缓丢进芭斗。“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天到这里来,主要就是看看夏粮入库的情况。看到门**粮食的农夫排起了长队,看着你们做事都有条不紊,我自己心里就立刻安生了许多!”
“主公放心,此乃臣等份内之事,绝对不敢怠慢丝毫!”众扬州路户科的官吏们,又躬身躯,齐声表态。
朱重九又笑着点点头,目光从芭斗中的稻粒上扫过,然后信步走向一排靠近后门的临时周转仓库。
兵科的后门,正对着的是一条与运河相连的小河。为了运输方面,户科很自然地就在后门所对的河畔修了一座简易码头。大批基层差役根本不知道今天会有“大人物”要来,正在指挥着临时招募的力工们用独轮车,将成袋成袋的稻谷,朝码头旁停靠的货船上运送。
徐洪三轻轻丢了个眼色,周围立刻有化妆成寻常差役的亲卫,快速走过去,与码头上正在干活的差役们混在了一起。并且悄无声息地在码头与后门之间排出了一道隔离墙,避免任何人突然暴起发难。
朱重九见了,心中立刻就涌起了一丝疲惫。叹了口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这杨元吉问道:“那边仓库里装得也是夏粮么?准备运到哪里去?怎么看起来袋子的颜色与这边明显不同!”
“那不是夏粮,是户局委托沈家从专程南洋购买回来的占城稻谷。原本想留着做种子的,但是后来发现集庆路那边早就有了引种,并且繁衍数代之后比占城稻更适合淮扬的天气。所以户科今年收了夏粮之后,就准备明年让各地都改种集庆稻种,把库存占城稻种全都送去江边磨坊,脱了壳做军粮!”杨元吉非常有眼色地追赶上来,小心翼翼地解释。
“差别大么?”朱重九困惑地皱了眉头,非常耐心地询问。
对于稼穑诸事,他乃十足的外行。但好歹另一个灵魂所携带的信息量足够丰富,不用太仔细琢磨,就明白长江流域的气温远远低于越南老挝一带,所以稻谷引进过来之后,难免会存在适应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