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眼下淮扬各地,除了工匠和商贩之外,最不希望朱重九出事儿的,恐怕便轮到郎中了,如果无法救回朱重九的命,即便苏明哲理智,不会追究荆大夫的责任,他也绝对没勇气活着从大总管府走出去,面对天下同行。
然而无论是伊本的假意,还是荆绛晓的真心,朱重九都视而不见,只是非常友善地笑了笑,低声逐客:“行了,反正你们住得都不远,需要的时候,我再派人去接你们,苏先生,给他付了诊金,然后派马车送他们回家。”
“是,老臣遵命。”苏明哲虽然不想放两个郎中走,却更不愿意违拗朱重九的命令,犹豫了一下,在门外大声答应。
“都谁在外边,大伙进来说话。”朱重九笑着吩咐了一句,然后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询问,“两位郎中,我可以坐起来么。”
“可以,殿下的情况,久卧反而对身体不好。”荆绛晓和伊本两个,再度达成了一致,随即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朱重九斜着坐起半个身子,先用枕头和被褥于背后垫稳,然后,才非常感激地行了个礼,双双告退。
头依旧有些沉,两只耳朵旁,仿佛有上万只挖掘机在同时开动,这是久卧之后的必然反应,朱重九一边在心中暗示自己,一边用力吸气,右胸口的闷痛,迅速取代了大脑和耳朵的不适,令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呃。”
“主公。”苏明哲被吓了一哆嗦,扑上前,双手扶住朱重九的肩膀,“赶紧躺下,躺下,来人,赶紧把郎中请回来,快去,快去。”
“别胡闹,他们也都好几天没睡安稳了,多少都得歇上一歇。”朱重九皱着眉,低声吩咐,“你扶着我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是,老臣遵命。”苏明哲不敢违背自家主公的意思,红着眼睛答应。
“双儿,你们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有苏先生在,不会出任何问题。”朱重九闭着眼睛,继续吩咐。
“是。”正扑上来搀扶他的禄双儿停住脚步,哽咽着回应,然后想了想,带着几个媵妾,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参汤。”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去远,朱重九继续命令,“桌上有,给我倒一碗过来,我自己喝。”
“是。”这一次,回应他的是吴良谋,“主公,参汤在这里。”
“多谢。”朱重九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从吴良谋手里接过茶碗,平素根本感觉不到份量的茶碗,此刻端在手里重逾千斤,但是他却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强迫自己将参汤一点点凑到嘴边。
自己必须尽快好起来,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资格软弱,哪怕苏明哲绝对可靠,哪怕淮安五支主力军团当中,至少有四支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蒙元朝廷从没放弃过毁灭淮扬的打算,周边的群雄,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旦自己长时间不露面,或者淮扬大总管府内部出现了巨大问题,这帮家伙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一哄而上,到那时,什么平等理念,什么民族重生,都和淮扬大总管府一样,统统被群狼撕成碎片。
略带苦味儿的参汤,缓缓从舌头上滑过,缓缓滑入嗓子,产自这个时代的完全天然野参,功效与朱大鹏那个时空用化肥催出来的替代品不可同日而语,很快,他肚子内就又涌起一股融融暖意,整个人也仿佛被注射了兴奋剂般,慢慢恢复了几分精神。
当日向自己开枪的人,受过严格的射击训练,他们用的是最新款遂发滑膛枪,而不是前几年推销给群雄的火绳枪,否则,既达不到那么高的射速,很难在四十步的距离上,接连击穿板甲和钢丝甲。
但这伙人,也不应该是自己麾下某个将军的嫡系,否则,他们动用的就应该是线膛枪和表面上裹了软铅的密封弹丸,那样的话,自己就压根儿没机会活过来了,除非苏明哲敢冒险答应伊本的请求,给自己开膛破腹。
“都督,都督,你撑不住的话,就躺下去吧,咱们,咱们不争这一时,不争,啊,老臣求你了。”苏明哲的声音又从耳畔传来,隐隐已经带上了哭腔。
如果他也不可信的话,除了自家妻子外,老子就找不到第三个可以信任的人了,虽然这家伙又奸又滑,在起义之初,还一度想拿老子当枪使用。
想到这儿,朱重九努力睁开眼睛,轻轻摇头:“不用,我需要一点儿时间适应,人躺得太久了,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真的没事,你别这模样,好像我就要死了一般。”
“老臣,老臣不敢。”苏明哲脸一红,两行眼泪迅速淌了满脸,“老臣只是,只是怕都督出事,老臣,都督,如果没有你,老臣根本活不下去啊。”
“混账,就跟我是你儿子一般。”朱重九笑着骂了一句,心中再度涌起另外一股融融暖意。
老先生干啥啥不灵,当个长史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属于尸位素餐,但这份忠心,却不需要任何怀疑,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的性命,已经牢牢与朱某人绑在了一起,如果祝朱某人提前归位,恐怕用不了两个月,他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老臣,老臣,老臣不是哭丧,老臣,老臣是害怕,真的害怕。”苏明哲挨了骂,不敢再哭,却也笑不出来,用手背在脸上抹了几下,抹得他自己满脸都是鼻涕,“这些天来,老臣,老臣都后悔死了,当初如果不是老臣撺掇着你到集庆巡视,都督,都督你怎么可能遭这么大的难。”
“胡说,是我自己想去江南,敲山震虎,结果虎没敲到,反而惹了一窝子狼,。”朱重九听后既觉得对方可怜,又觉得对方可笑,摇了摇头,大声开解。
结果简简单单一句客气话,却令肃立在病榻旁的徐洪三当场跪了下去,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大声谢罪,“末将护驾不力,愿领一切责罚。”
“屁话,都给我滚起来。”朱重九把眼睛一瞪,低声骂道:“我自己疏忽大意了,关你什么事情,。”
的确是疏忽大意了,否则,刺客怎么可能有机会潜伏在距离车队如此之近的位置上,当初,整个大总管府上下,包括朱重九本人在内,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腐儒身上,总想着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都是战五渣,只会动嘴皮子,没有任何行动力,却没想到那些读书人背后,还藏着一头凶狠果断的野狼。
“末将乃近卫旅长,主公受伤,末将难辞其咎,之所以没当场以死谢罪,是因为没见到主公好起来,死不瞑目,如今主公既然醒了,末将心愿已了,甘领军法。”尽管朱重九已经尽力开脱,徐洪三却不想推卸责任,又重重磕了个头,大声说道。
“你给我滚起来,军法不军法,是老子说得算,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主了。”朱重九被逼得无奈,只好竖起眼睛,摆出一幅高高在上架势痛斥。
斥责完了徐洪三,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吴良谋,你不好好在荆州打仗,急着跑回来干什么,莫非你也懂得给人看病不成,还有你,吴二十二,从睢阳到徐州,上百里的防线,无论哪处出了纰漏,我都会拿你是问,绝不会让你拿回来看我当作借口。”
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和第四军都指挥使吴永淳挨了数落,却丝毫不觉得委屈,双双红了眼睛,哽咽着说道:“都督,都督只要没事,末将,末将愿领任何责罚。”
“都督您只要没事,荆州就没事,否则,末将留下那里,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你们两个混账,早晚要气死老子。”朱重九现在头脑越来越清醒,当然能理解二人的心情,狠狠瞪着二人,咬牙切齿地骂道。
事实上,醒来之后能看到苏明哲和吴煕宇、吴良谋、徐洪三和伊万诺夫四个人,对他来说,疗效丝毫不亚于一支百年老山参。
第二军团都指挥使胡大海伤重卧床,二军团的最高指挥者就是伊万诺夫,再加上徐洪三的近卫旅、吴煕宇的第四军团,吴良谋的第五军团,四人掌握的兵马,已经占据了整个淮扬的全部武装力量的一小半儿,只要他们几个没乱,淮扬就乱不起来。
故而数落归数落,朱重九却没打算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想了想,将头转向伊万诺夫,笑着问道:“第二军团现在情况如何,弟兄们还安稳么,通甫受伤,你这个副都指挥使就要多操心了。”
伊万诺夫早就成了一个华夏通,立刻起身抱拳,以比狗腿子还狗腿子的态度,大声回应,“末将,末将这几天除了来都督身边护卫时之外,其他时间都扎在第二军团的营地里头,都督尽管放心,第二军团是您的,除了您本人之外,不会服从任何人的调遣。”
“我放心,有你们几个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朱重九笑了笑,嘉许地点头,第二,第三,第五军团都在掌握之中,问题就该出在别处,闭上眼睛休息了几分钟,他再度将眼睛睁开时,目光则又落在了徐洪三脸上,“行了,别寻死觅活了,你又不是娘们,有那功夫,多干点儿正事儿比啥都强,我来问你,最近这几天,扬州城内动静如何,淮安和高邮两地呢,是否风平浪静。”
“没人闹事,都督尽管放心,禄老大人和苏长史,始终牢牢控制着局面。”徐洪三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高声回应,“近卫旅的三个团,这几天轮流在大总管府内值班,第七军团奉命移防,去了泰州,第六军团都指挥使王宣虽然没有亲自赶回来,却派了儿子王福回来送信,只要您或者夫人一声令下,整个第六军团愿意赴汤蹈火。”
“噢,,。”朱重九笑着点头,又排除了两个内鬼的可能,这让他的心态感觉愈发轻松,“辛苦大伙了,不过从今天起,就不必轮流值班了,一切按照正常时候就好,先生,你说呢。”
整个淮扬上下,能被朱重九称作先生的,只有苏明哲一位,后者红着眼睛,起身拱手,“都督既然醒了,当然听都督安排。”
“其实这样也好,该来的,早晚都要来。”朱重九想了想,自言自语,随即又笑着问道:“蒙元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个试图领兵渡河,被咱们的水师给堵在了黄河北岸,第四军团第四十一旅,第四十二旅在陈将军指挥下,于黄河南岸枕戈待旦,即便察罕和李思齐两个侥幸冲破水师的阻拦,也绝对不可能在南岸站稳脚跟。”吴煕宇想了想,主动替苏明哲回答。
“荆襄那边,禄德山和刘魁两个完全顶得住。”见朱重九的目光又转向自己,吴良谋起身汇报,“末将回来之前,刘福通突然调集了十万大军,向倪文俊部展开的进攻,看样子,汴梁那边,已经得知主公受伤的消息,所以刘福通想极力还主公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