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雪雪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哭腔。红色的眼泪顺着满是泥土的面孔淋漓而下。“你问我我问谁去?赶紧带我去见脱脱…”
“走…”沙喇班拖着雪雪,大步流星朝山顶飞奔。他希望雪雪是在撒谎,但理智却告诉他,对方也许说的就是实话。被歼灭在山谷里的敌军,至少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打的是禁卫军旗号,穿的也是禁卫军袍服。而雪雪手中的将士只有五千,根本不可能凑出如此多的辎重。
当他们来到山顶之上,整场战斗已经终结。除了垂死者的哭喊之外,山谷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多余动静。满足了报复欲望的重甲骑兵和探马赤军、蒙古军、汉军们联手,将还活着猎物们从石块后,树干后和尸体堆里扯出来,成群结队押上周围山梁。最大的一头猎物,今晚敌军的主帅和他的帅旗、侍卫们一道,被包裹着,也缓缓押向山顶。
“丞相,雪雪那厮说。。。。。”沙喇班将雪雪狠狠掼在脱脱的帅旗下,急切地汇报。然而,很快他就诧异地闭上了嘴巴。脱脱的状态不对,两眼僵直,身体佝偻。完全靠身后的亲兵扶着,才能勉强保持站立。而周围李汉卿、太不花等人,也个个失魂落魄。任何人的脸上,都找不到丝毫大胜后的兴奋。
“丞相,丞相…”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骑着一匹被拔掉铠甲的战马,沿山道急冲而上。满脸是汗,头顶的镔铁战盔和身上的精钢板甲都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别一惊一乍的。山下的人,到底是谁?…”作为山顶唯一还保持着镇定的人,沙喇班主动迎了上去,伸手拉住蛤蝲的战马缰绳。
“是月阔察儿…太尉月阔察儿…”蛤蝲一头从战马上滚下,跌跌撞撞继续向着脱脱跑去。“丞相,上当了,咱们全上当了。跟朱屠户勾结另有其人。他拿着您的将令。。。。。”
“胡说。月阔察儿早就死在了朱屠户手里…今晚丞相消灭的是朱屠户麾下的悍将吴良谋…”脱脱的心腹李汉卿忽然跳了起来,冲着蛤蝲大声咆哮。“他找了别人冒充月阔察儿,试图行刺丞相。你立刻去杀了他。不要让他上山。快,立刻去…”
“是…”蛤蝲愣了愣,转头就走。这是唯一的办法,杀掉月阔察儿和今晚所有俘虏,将罪责推到朱屠户头上。只要布置得当,朝廷那边就死无对证。
然而,没等他再度爬上马背,身后却又响起了脱脱的声音:“站住,休得胡闹…本相命令你,不准再胡闹…”
“丞相…”哈喇、李汉卿、沙喇班以及一干脱脱的心腹将领,全都跪了下去,冲着脱脱深深俯首。不杀月阔察儿,就得给朝廷交代。再加上数月劳师无功的罪责,足以让大伙都万劫不复。
“杀一个月阔察儿,于事无补…”用力推开身边的侍卫,大元丞相脱脱仿佛彻底解脱了般,缓缓坐在了地上。“知道月阔察儿已经到了附近,并且能拿着老夫令箭调动他的人,一共能够几个?知道今晚作战方案的人,一共能有几个?莫非,老夫还能将你等,也都一并杀光不成?算了,既然他们都想要老夫的命,老夫给了他们就是。何必再搭上山谷里那数千禁军弟兄?…”
“丞相?…”除了雪雪之外,山顶上的其他文武将领,全都跪了下去,泪流满面。毫无疑问,脱脱的话句句属实。想要丞相死的人不止是雪雪一个,导致今晚灾难的真正幕后黑手,就藏在他们中间。而除了将他们全都杀掉之外,脱脱找不到其他任何封锁消息的办法。
“这样也好…”脱脱轻轻摇了摇头,展颜而笑。忽然像看穿了世态炎凉的老僧般,两只眼睛里头不再带有任何波澜。“老夫走后,至少你等还能全师而退。不会过分拖累尔等,不会牵扯更多的人进来…”
“丞相,那个月阔察儿是假冒的。肯定是朱屠户派人假冒的…是他,是他派人假冒月阔察儿太尉,带着先前被俘虏的禁卫军,来偷袭粮仓。”李汉卿猛地又从地上跳了起来,抽出佩剑,就朝山下跑去。“丞相稍带,末将这就去替你杀了他…杀了他,咱们班师回济南,重整旗鼓,等待朝廷命令…”
“末将知道怎么做了…”蒙古军万户蛤蝲,也跳起来,紧紧跟在了李汉卿之后。杀了月阔察儿,带领大军返回济南,然后拥兵自重。这样,只要脱脱不奉旨班师,朝廷就不敢逼他造反。拖上一段时间,待朝廷对付不了朱屠户的威胁时,自然会对今晚的事情不了了之…
“站住,你们两个孽障给老夫站住…”然而脱脱的反应速度,却丝毫不比他们两人慢。猛地从腰间抽出御赐金刀,果断地横在自家脖颈上,“你们两个再向前走一步,老夫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们…”
“丞相………”李汉卿和蛤蝲两个踉跄数步,转过身,伏地大哭。大元丞相脱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缓缓将金刀插在了地上。“别再杀了,今晚死得人已经足够多了。就这样结束吧…朱屠户连月阔察儿都能算计进去,怎么可能没有后招?没有军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是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山腰上,又响起了一阵惊呼。紧跟着,有道橘黄色的光芒,就在十几外另一处山顶上跳了起来。
“是黄旗堡,黄旗堡失火了,粮仓失火了…”有人尖叫着冲向光芒起处,然后又绝望地停住了脚步。距离太远了,等他们赶到,粮食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想要救火,除非身边这数万人,个个肋下生出翅膀。
“轰…”有团巨大的烟柱腾空而起,瞬间,橘黄色光芒,变成了一束巨大的火把,将周围的山川谷地。照得亮如白昼。
“是朱屠户…是他…他早就另有安排…”雪雪猛然尖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喜是悲…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缓缓蹲了下去。一直夹在手指缝隙里的“断肠丹”落在地上,顺着山坡滚了几滚,转眼消失不见。
第九十三章 困兽
没有了粮食,甭说占据济南拥兵自重。就是将手下这二十几万大军平安撤离潍水,都成问题。那朱屠户虽然号称佛子,却不是宋襄公那样的蠢货。在烧粮得手之后,后续招数必然接踵而至。更何况,就在官军不远处,还有徐达和胡大海两人虎视眈眈…
一时间,李汉卿、蛤蝲和沙喇班等脱脱的嫡系将领,全都变成了泥塑木雕。任由各自手底下的士卒乱作一团,却谁都没心思去约束。而被探马赤军押解着走上山岗的那名“敌将”,则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身边的看守。带着自己的亲兵,大步流星冲向了脱脱本人,“老贼,月阔察儿跟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在路上布下重兵,非要置某于死地?”
这几句话,可是如假包换的蒙古语,并且带着非常浓重的大都腔。脱脱和他身边的众心腹们,登时被问得无言以对。
想要说是有人假传将令,误导了太尉月阔察儿吧,却根本找不出是谁从脱脱身边偷走了令箭。想要说是脱脱发现了雪雪与朱重九互相勾结,所以才将计就计,在贼军必经之路布置下了陷阱。却又解释不清楚,为何雪雪被扣在了脱脱身边,朱屠户却依旧没有落网?反而并且成功地迂回到了大伙身后,将黄旗屯的军粮付之一炬?…
“当啷…”一名百户精神恍惚,手中的钢刀悄然落在了地上,溅起一串暗黄的火星。
“当啷…”“当啷…”“当啷…”几名兵卒丢下兵器,无力地蹲了下去,头晕目眩。
先前周围情况太乱,他们这些底层小人物,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还能浑浑噩噩地勉强支撑。而现在,却豁然发现,自己砍杀了半个时辰的目标,是大元朝最尊贵的禁卫军。被辛苦抓获的“贼首”,是大元朝极品太尉,心脏怎能还承受得住?要知道,凡是能在禁卫军当差的,家中非富即贵。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其靠山岂能善罢干休?
“你,你怎么会从潍河对岸过来。为何事先没有派人联络?”稍微还剩一点思考能力的,只有兵部侍郎李汉卿。只见他猛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挡在脱脱身前,冲着月阔察儿厉声反问。
“废话…”月阔察儿把眼睛一瞪,王霸之气四射而出,“潍河东岸地形平缓,视野开阔,当然更适合长途行军。倘若沿着东岸走,那么多山山沟沟,天知道老夫会死在哪一路假冒的贼寇手里…至于为何事先没派人过来联络,老夫自然有老夫的考虑。你一个小小的汉官,有什么资格参与军机?…”
汉官不得参与军机,是脱脱在朝中主政时,亲自定下的规矩。针对目标是中书左丞韩元善、中书参政韩镛等一干汉臣摆设,从没把李汉卿也包括在内。于脱脱眼中,李汉卿也从来不能算是个汉臣。
然而脱脱没把李汉卿当作汉臣,却不等于别人也不拿李汉卿当汉臣。所以月阔察儿一句“你一个小小的汉官,有什么资格参与军机?…”就把李汉卿的所有话头都彻底堵死。憋得后者面色发黑,眼前金星乱冒,却无计可施。
“老四,退到一边…”脱脱毕竟是一代枭雄,即便落魄时候,也不肯让手下人帮忙挡灾。伸手搭住李汉卿肩膀,将其轻轻推到一边。然后冲着月阔察儿轻轻弓了下身,大声说道:“老夫人今晚于这里布下陷阱捕捉恶蛟,却不料太尉大人自己跳了进来…其中是非曲直,恐怕一句两句很难说得清楚。但太尉大人带着兵马悄悄赶来军中,恐怕也非一时兴起。所以。。。。。”
深深吸了口气,他努力将自己干瘦的身躯再度挺直,像一只护崽子的母鸡,于老鹰面前尽力张开翅膀,“所以老夫敢问太尉,汝今日因何而来?可是奉了圣旨,手中可有兵部的相关文书?”
“呼啦啦…”闻听此言,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等武将,全都手按刀柄长身而起。从四面八方,将月阔察儿的去路牢牢封死。
“当然…”月阔察儿冷笑着点头,脸上不带丝毫畏惧。“丞相大人可要当众验看?”
说罢,将手朝貂裘内袋一探,将整套兵马调动文书全都掏了出来。
“事关重要,请恕老夫失礼…”脱脱轻轻皱眉,接过文书,挨个查验。众心腹将领则个个全神戒备,随时等待脱脱的命令。特别是河南平章太不花,干脆将自己的亲兵直接调了几个百人队过来,只待脱脱一声令下,就将月阔察儿碎尸万段。
然而让大伙绝望的是,月阔察儿拿出来的文书当中,竟然没有丝毫的纰漏。从出征时间,行军大体路径,到随行兵马人数,装备情况,都用八思巴文和汉文写了个清清楚楚。
“文书验看无误,太尉大人的确是奉了圣谕…”尽管早已心如死灰,脱脱依旧保持着最后的自尊,不肯闭着眼睛说瞎话,“只是既然是来支援老夫,为何不派遣信使提前联络?”
“因为老夫,奉了圣谕…”月阔察儿的回答,则又冷又硬,仿佛此刻从北方吹过来的白毛风,“圣上命老夫前来宣旨,没抵达军营之前,不得走漏任何消息…”
说罢,将身体猛地一挺,大声断喝,“圣旨下,着蔑里乞氏脱脱帖木儿,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以及全军将佐,上前听谕…”
“陛下洪福齐天,臣等洗耳恭听…”周围的众将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走到脱脱身后,躬身下拜。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大元皇帝有圣旨下…”月阔察儿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另外一份卷轴,徐徐展开,脸上的表情如寺庙中的金刚一样肃穆庄严,“脱脱帖木儿出师半载,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又其弟也先帖木儿庸材鄙器,玷污清台,纲纪之政不修,贪淫之习益着。朕念其往日之功,一再宽宥。然其兄弟却不知进退,再三因私废公。。。。。”(注1)
“冤枉…”没等月阔察儿将圣旨读完,蛤蝲、沙喇班、龚伯遂等人已经大声替脱脱鸣冤。“丞相大人劳苦功高,三军将士有目共睹。只有那奸佞小人,才会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蒙蔽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