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有名骑着骏马的通信兵如飞而至,远远地看到傅友德,躬身施礼,双手将一块腰牌递了上来,“傅将军,我家吴指挥多谢贵军高义。请原地结阵,静待战机。千万不要靠运河太近,更不要超过我军的位置!”
“怎么回事儿?”傅友德被弄得愈发满头雾水,从马背落回马鞍上,劈手接过腰牌。腰牌是精钢锻造的,上面压着一头老虎。这是淮安军特有的水锻压花技术,普通工匠根本无法仿制,当然也不可能造得出假的来。
“水师,水师那帮小子,炮打得根本没有准头!”早就猜到傅友德可能会误解,通信兵大声解释,“以河边那几个大柳树为界,敌军不过那几棵大柳树。水师和我们都不开炮。但万一水师开起火来,炮弹就落得到处都是。根本没有什么准头,您如果事先不知情,难免会受到误伤!”
“嗯?!”傅友德皱了下眉头,将信将疑。先前的战斗中,淮安军的火炮的确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是,最后能将敌军打得倒卷回去,却离不开战兵的配合。光是火炮就能解决的战斗,他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况且四斤炮的最大距离不过是三百五十步,而自己即便超越了第四军,距离河道也有六百步远。
正迷惑间,远处敌军已经开始了新一轮进攻。看上去大概有六七千人的模样,队形排得极其松散。随度极慢,并且尽量远离运河,仿佛河道上的那十几艘战船里头,藏着妖魔鬼怪一般。
“呜呜——呜呜——呜呜————”河面上传来一阵画角声,雄浑而又豪迈。
“呜呜——呜呜——呜呜————”第四军的战旗下,也有画角声相应,仿佛两头怒龙,在云端彼此打着招呼。
最靠近河岸的五艘战船,开始缓缓移动。船头接着船尾,努力排出一个整齐的一字。看到战船的动作,正在埋头前进的敌军,立刻变得有些慌乱。距离河道最近处的人,开始拔腿狂奔。距离河道稍远些的,也扭歪了身子,脚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动,仿佛随时都准备主动倒下一般。
“他们在干什么?大伙都停下,结阵,不要再往前走了,小心被友军误伤!”傅友德越看越困惑,赶紧下令自己的队伍停止前进。淮安军的战船造得很怪异,又细又长,高度也远远超过了运河上的其他船只。并且在侧面还开了十几个小窗口,每一个窗口看上去都黑洞洞的,仿佛魔鬼瞪圆了的眼睛。
“结阵,结阵,原地结阵!”李喜喜主动上前帮忙,与傅友德一道约束队伍。淮安军的战术太古怪,作为一个外来人,他本能地选择不给友军添任何麻烦。多看少说,把自己的位置尽量放低,能多学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这个原则,注定让他众生受益无穷。而此时此刻,受益的则是那些刚刚血战过一场的徐州红巾。听到来自上峰的命令后,他们迅速停住了脚步。在与第四军位置差不多齐平的地段,排除了数十个彼此相连的小方阵。随时准备迎接对面的敌军的冲击,并且给侧翼的友邻提供支持。
大伙的脚步还没等站稳,运河上,排在第一位置的战船侧面首部,忽然喷出了一股浓烟。紧跟着,最末一艘战船的尾部,也喷出了一股。两颗弹丸一南一北,交替着落入敌军的队伍。一枚带起数点血光,另外一枚,则彻底打了个空,只溅起几股暗红色的泥土。
“交叉测位?”李喜喜瞪大了眼睛,嘴里喃喃有声。这是他刚刚学到了名词,在东侧作战时,好像听徐州军的某个人说过。但具体意思却不是非常理解。至少,不太明白区区两枚炮弹,能起到什么作用?
正困惑间,耳畔忽然听见一连串声响,“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五艘收尾相连的战船,从第每一艘的船头开始,以同样的节奏,陆续喷出了六十余枚弹丸。
正如通信兵事先强调的那样,这些炮弹有的远,有的近,准头奇差无比。但是威力大得吓人,有的尚未落地,就在半空中爆炸,将周围的青军扫到一大片。有的却是落地之后再跳起来,画着诡异的曲线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然后在某个不可预料的瞬间炸开,尸横遍野。刹那间,第四军前方的地面上,就好像开了锅。猩红色的血雾,扶摇直上九霄。
而那五艘战船放完了炮之后,立刻探出无数支木桨,快速朝南北两个方向拉开。将第二排,另外五艘战船露了出来随即,又是一连串霹雳声响,节奏分明,持续不断。每一枚炮弹出膛,都将船身震得左右摇摆。每一次船身摆正,第二枚炮弹就迅速飞出炮口,两种不同的力量叠加起来,让炮弹的落点和运动方式更加地诡异。
“炮团准备,实心弹,六轮射!”吴永淳毫不犹豫地挥动宝剑,下达了攻击命令。
“轰!”“轰!”“轰!”“轰!”“轰!”早已排成六组的九十门四斤炮发出连续的怒吼,从正面打过去,与河岸上飞来的炮弹交织,将第四军正前方的阵地砸成了一片人间鬼域。
第二百一十六章 水师
“轰!”天璇舰射出一枚炮弹,自身也被火药的反冲力震得摇摇晃晃。
水手们探出蜈蚣腿一样密集的桨,在船老大的指挥下努力稳定战舰。火炮长则在赤着脚,在甲板上大喊大叫,命令炮手们将打过的火炮推回原位,将尚未发射的火炮尽量瞄准目标区域。
由于运输方便的缘故,船上的火炮远比陆地上的火炮铸得大。炮弹已经重达五斤半,最大射程高达八百余步。配上改装过引线的开花弹后,杀伤力非常惊人。然而,火炮的反冲力,也同样大到令人恐慌的地步。害得战舰每次开火,只能从船头到船尾,一门一门按着次序放。否则,冒险来一回单侧齐射,肯定是舰翻人亡的结局。
对于水师统领朱强这种习惯于水上颠簸的汉子而言,船只摇晃得再厉害也没任何妨碍。相反,他还很享受每次开炮时船只晃来晃去的感觉,仿佛是在腾云驾雾。对于上船避难的逯鲁曾来说,这可无异于承受酷刑了。很快,就吐得脸色发绿,整个人虚脱在甲板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您老这又是何苦?”见逯鲁曾吐得实在可怜,朱强从怀里取出一根带着汗渍的甘草根,用力塞进老人家手里,“嚼,嚼完了把汁水咽下去,也许就能舒服点儿!”
“多谢!”都吐到快散架的地步了,禄老夫子也没忘记礼貌。先朝朱强拱了拱手,然后将甘草整根塞进嘴里。
中草药特有的气味,立刻让他皱起了眉头,随即,胃肠就感觉到了一阵慰贴。又冲着朱强拱了拱手,喘息着道,“多,多谢,这下,好,好多了!”
“那是,就这么一小段,要二十几文呢!”朱强笑着咧了下嘴,低声道,“您老这又是何苦呢,在岸上呆着不是挺好的么?我就不信了,贼人还能杀到咱们都督身边去。即便他们真有那本事,就凭都督手里那把杀猪刀,还能护不住自己您老?还用您专门往船上躲?”
“他,他让亲兵,硬,硬把老夫抬上来的!”逯鲁曾被说得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强调,“老夫,老夫虽然是长辈,在,在两军阵前,却要跟他分一分君臣。所以,所以才。。。。。”
“嗨,行了!您老就嘴硬吧您!”朱强早就清楚老夫子的怯场毛病,笑了笑,轻轻撇嘴。“坐稳了啊,咱们这船已经移动就位了,马上就轮到咱们开火了。坐稳,坐稳,来几个人,扶住禄长史!”
“轰!”“轰!”“轰!”“轰!”“轰!”一连串的开花弹飞出,将岸上炸得烟尘滚滚。再看禄老夫子,被晃荡得脸色发灰,嘴唇发蓝,双手扶在甲板上,一条命又去了小半条。好不容易捱到了炮击结束,船只又开始划动。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爬到船舷旁吐了几口黄水,喘息着问道,“还,还需要打,打多久。老夫,老夫,老夫要死了。要死在岸上去!”
“没事了,没事了!”朱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在老人背后用力揉搓了几下,帮助对方恢复精神,“打完这一轮估计就不用再打了。青军已经被炸退了六次,就算后来张明鉴学乖了,把队伍排得再稀疏。每次至少也得丢下一两百具尸体。再攻,他张明鉴的老本儿就赔光了,还拿什么在脱欢不花麾下立足?”
“脱欢不花,脱欢不花。。。。。”逯鲁曾双手按在地面上,小声呢喃。他想说镇南王脱欢不花才是正南方敌军的主事者,青军万户张明鉴没有资格决定是战是退。但是心里有老大吃不准。毕竟镇南王脱欢不花性子天生软弱,对手下军队的掌控力远不如其叔父帖木儿不花。
正说话间,果然看到青军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去,一直退过脱欢不花的认旗都没有停住脚步。而脱欢不花和他身边的亲兵肯定在努力拦阻,但是效果却微乎其微。因为青军不是溃退,而是整体性地大步撤离战场。除非镇南王脱欢不花立刻就派人跟张明鉴来一场火并,否则,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唉,主弱仆强,尊卑失序,就是这种结果!就是这种结果啊!老夫当年在高邮湖一带练兵,就已经预料到,总有一天会如此!”逯鲁曾顿时又来了精神,抆了一把挂在胡子上的胆汁,摇头晃脑地说道。
“那可不一定!”水师统领朱强今天好像跟老先生顶上了,踮起脚尖朝远处看了看,大声反驳。“老让青军玩命儿,脱欢不花自己身边的人却一直躲在后面看热闹。这本身就不太公平。况且东面,呀,东面的庐州军溃了!”
“啊!”逯鲁曾大吃一惊,跳起来,扒着船舷朝岸上了望。果然看到,正东面距离运河两三里远的地方,隐约好像出现了什么变化。不断有爆豆子般的火枪声从那边传来,每一次,都伴着一阵阵狂热的欢呼。
“赢了,咱们赢了!”站在桅杆上吊篮里负责了望的水手发出欢呼,同时将一面红旗奋力抖动,“咱们赢了,咱们赢了。东面,东面,第五军,还有,还有近卫军,突破了敌人最后一道的防线。帖木儿,帖木儿不花没敢交手,带着本部兵马跑了!他奶奶的,这王爷也忒地不仗义!丢下好几万义兵和契丹兵,自己带着蒙古兵先跑了?”
“跑了,怎么可能?”逯鲁曾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印象里,宣让王帖木儿不花一向是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虽然最近这几年受到朝廷的猜忌,一直没啥大作为。但弃师而逃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发生在此人身上。
“跑了,宣让王真的跑了!唉吆,我的天呐!他跑得可真够快的,连头都不回一下!”仿佛听见了逯鲁曾心里的疑问,了望手在吊篮里继续大喊大叫,兴奋得恨不能在半空中翻筋斗。
刚好有一阵大风从河上扫过,将火药燃烧的烟气席卷而空。逯鲁曾努力凝神张望,他看见,正东偏南一带两三里处,有数不清的人在慌乱的跑动。他看见,红巾军的认旗一面面地出现在逃命者身后,追亡逐北,如虎入羊群。他看见,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人在数千侍卫地保护下,落荒而走。他看见,帖木儿不花的羊毛大纛被人砍翻在地,无数个矫健的身影从上面飞奔而过。
“他们可是蒙古军呢,当年横扫了西域和江南的蒙古军!”仿佛什么东西踩在了自己心口上,逯鲁曾喃喃地嘀咕。这么多年,他看到的和听到的,全都是蒙古军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勇猛。即便偶尔战败,也能和对手拼个鱼死网破。却从没听说过,一整个蒙古万人队,居然集体不战而逃。这怎么可能是蒙古军的作为?这怎么可能是当年席卷天下的那群蒙古军的后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就在此时,急促的号角也在第四军的阵地中响了起来,打断了老夫子的感慨。第四军趁势发起反攻了,前排的战士迅速推开车墙,成群结队在里边走出。一边大步朝前推进,一边重新整理阵形,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层层叠叠,吞噬一切阻挡。
而他对面的镇南王脱欢不花则迅速收拢队伍,抢在第四军和徐州傅友德部杀到自己身边之前,扬长而去。根本没做任何抵抗!
“咱们赢了!”水师统领朱强将头顶的铁盔摘下来,当作手鼓,敲得“咚咚”作响。
“赢喽,赢喽,赢喽!!”众炮手们扬起被火药熏黑了的脸,在船上又跳又叫。即便最愚蠢的人,也能看出元军彻底战败了。虽然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和镇南王身边还各有上万建制齐全的蒙古军,但义兵和探马赤军都陆续崩溃的情况下,光凭着两万蒙古军自己,不可能再杀一个回马枪。更何况,那些蒙古军的士气此刻也低落到了极点。能保护着帖木儿不花和脱欢不花两个撤离战场已经是难得,根本不可能再力挽狂澜。
“赢了,赢了!”逯老夫子也忽然忘记了晕船,像个老顽童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无论见到谁,都不忘了拿手在对方肩膀上拍一下,以示鼓舞。
水师将士们知道这个胆小却爱面子的老夫子是朱八十一的长辈,因此也不拒绝被逯鲁曾拍。每当老夫子朝自己跑过来,就主动把身体蹲下一些,以便老人家拍起来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