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平素议事,我等都要到场的。这次都督不论答应还是不答应,至少应该把大伙召集过去说一声!”
那刘魁也是个相对老成持重的,虽然此刻心里头直敲小鼓儿,却板着脸,低声呵斥道:“都瞎猜什么?大半夜的,都督擂鼓聚将的话,还让不让弟兄们睡了?!佑图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被都督留在身边谋划具体细节了。你们都赶紧回去睡觉,好歹睡上一个时辰,天亮前才有精神干活!”
“那,那倒也是!”众人听刘魁说得肯定,心中稍安。小声议论着,各自回去休息。说是养精蓄锐,可谁又能睡得着?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想得不是偷袭成功之后,如何万众瞩目。就是自己中途死在阴沟里,尸体也没人往外拖,从此让家中双亲日夜苦盼,却得不到任何消息。
正迷迷糊糊间,耳畔忽然又传来的自家亲兵的声音,“少爷,少爷,醒醒,赶紧醒醒。都督派人送铠甲来了!”
“什么?!”韩家庄少爷韩克昌翻身坐起,两眼一片模糊。
“朱都督派人给您送来了皮甲,还有一大瓶子油膏。都是从开船那帮弟兄手里匀出来的,您赶紧穿上试试!”忠心耿耿的亲兵们一边解释,一边七手八脚将他扒了个精光,抓起黏乎乎的油膏就往身上抹。
“这,这是什么?”韩克昌被抹得浑身发麻,晃了几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你们朝我身上抹什么?!”
“水貂油!”吴良谋掀开门帘走进来,大声催促。“别磨蹭,赶紧抹了油膏穿皮甲。都督专门派人从韩信城的船帮分舵借来的,搭了好大人情给他们。貂油可以防水,防止身上长水疥。皮甲也是浸过油的,没什么份量。”
“佑图兄,都督答应了?”韩克昌依旧不是非常清醒,一边抓起皮甲自己往身上套,一边急切的追问。
“废话,不答应,我能在中军待一晚上么?”吴良谋揉了一下疲惫的脸,没好气地回应,“快点儿,马上就要出发了。胡大海和刘子云带领所有战兵接应咱们,黄老二把炮也都推了出来,一会儿专门在东面弄动静给咱们打掩护。咱们兄弟能不能露脸,就看这一锤子了!你赶紧,我去催别人!一群懒骨头,居然这样也能睡得着!”
“不是,不是你让我们先养精蓄锐的么?”韩克昌小声嘀咕,弯腰去穿靴子。亲兵们给他找来先前就准备好的圆盾,朴刀,一个背在背上,一个挂在腰间。另外五名被挑选中了随同他一道出击的亲兵,则都光了膀子,也开始互相帮衬着动手朝身上抹貂油。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门外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韩克昌不敢再多耽搁,带领自己的五名亲兵快步追了出去。只见帐篷之间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排出了一条长队。所有人都殷切地抬着头,两只眼睛倒映着星光。
注1:雀蒙眼,即夜盲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炮击
“来人,给壮士们倒酒!”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朱八十一点了点头,低声命令。
徐洪三带领亲兵们抬起一个巨大的铁锅,用勺子舀起里边的酒,倒进碗里,然后一个个双手捧给即将出征的弟兄。
酒是温过的,里边还放了姜丝、茱萸等物。更温暖的是人心。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黄酒,即便最珍惜性命的人,也都被酒雾熏得心潮澎湃。
用目光监督着亲兵给所有勇士都倒上了酒,朱八十一自己也捧了一碗,双手举到眉毛间,低声道:“朱某不会说话,只知道,尔等此去,不可能全都活着回来。可若是不让尔等去,弟兄们就得冒着滚木雷石爬三丈高的城墙,不知道多少人要丢掉性命。所以,朱某就只能把数千弟兄们性命,都交到尔等手上。拜托了!朱某先干为敬!”
说罢,仰起头,将一碗热酒直接从喉咙处倒了下去。
“干!”吴良谋带领众人,齐齐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地痛饮。每个人眼睛里,隐隐都涌上了层泪光。
他们不怕死,只是怕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毫无意义。而此刻,朱八十一却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肩膀上担负着什么。
陈年黄酒有些烈,朱八十一被烧得大口大口喘气。喘过之后,却又命人给大伙倒上了第二碗,自己也又举了一碗,低声道:“此番夜袭淮安,由吴佑图领军。陈至善、李奇和朱强三人带领一百名水手协助。朱某待会儿会亲自带领其他弟兄,等在北门口,等诸位把吊桥放下来!干了!咱们不见不散!”
“干了,不见不散!”吴良谋、刘魁、陈德、朱强,还有白天刚刚投降过来的李奇等人,一起举起酒碗,与大伙一道喝光了第二碗黄酒。然后默默地将空碗放在了脚下,挺直腰,向朱八十一行了个抱拳礼,默默地向军营外走去。
朱八十一带领亲兵抱拳相还,直到整个队伍消失在黑暗中,才默默地将手臂放下来。转身去与其他人汇合。
五百多名战兵、一百名火枪兵和两百七十多名掷弹兵已经在刘子云的带领下,于营内的校场上悄悄地整好了队。见到朱八十一到来,立刻齐齐举起兵器施礼。
朱八十一向大伙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整个队伍最前列。然后从亲兵手里接过大盾和杀猪刀,将刀尖向门外指了指,用极低的声音命令,“出发,去北门!”
“出发!”“出发!”“出发,跟上都督!”在千夫长和百夫长们的低声协调下,整个队伍开始默默地向前移动,像潜行在云端的巨龙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儿声息。
“炮队出发!”黄老二也低低地发出一道命令,指挥着炮手们推起炮车,缓缓地走向二里外的东河。
脚下的地有些软,炮车的轮子压上去,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表面包裹着青铜的车轴没过多久就开始发烫,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抆声。仿佛毒蛇一般,拼命吞噬着所有人的心脏。
黄老二被毒蛇吐信般摩抆声,撕咬得脸色煞白,满脸冷汗。转身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辆炮车旁,冲着车轮狠狠踢了一脚。“噗!”木制的车轮晃了晃,毒蛇吐信声不降反增。他无可耐何地叹了口气,把肩膀上表示身份的披风解下来,拧成一根绳子,套在炮车前端,弯腰,肩膀搭起披风的另外一端,用力向前狠拉。
“吱吱吱!”车头被拉得微微抬起,车轮缓缓转动。摩抆声瞬间降低了许多,被远处的流水声一卷,转眼就混于其间,再也无法分辨。
其他几个炮长见状,也纷纷脱下披风,学着黄老二的样子将披风拧成绳索拴在车头上,躬身拉车。
后边负责护卫炮车的五百辅兵们也快步冲上来,七手八脚帮忙推车。六辆炮车瞬间都变得无比轻盈,像小船一样滑过地面,缓缓朝淮安城东门外的河滩驶去。
二里远的路程,转眼就走过了一半儿。淮安城轮廓越来越清晰。在数以百计的灯球火把照耀下,暗灰色的城墙显得格外巍峨。走在黑暗处,黄老二每次抬头,都能看到敌楼上高悬的牌匾,还有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像城市的两只眼睛一般,居高临下,俯视着外边的旷野。
不停地有几串寒星在牌匾下闪动,是守军兵器倒映出来的火光。为了防止重蹈去年徐州失陷的覆辙,他们表现得极为敏感。稍微有风吹草动,就将成排的羽箭朝东门外射下来。以至于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夜间才会出没的小动物遭受了池鱼之殃,被射得就像刺猬般,一个个倒在城门与河岸之间的空地上,嘴里发出绝望的悲鸣。
“我这边是疑兵!”黄老二在心中再度重复自己的任务,松开肩膀上的绳索,将炮车停在了距离城门三百步远的空地上。
其他几辆炮车缓缓推过来,在他身边一字排开。彼此间隔着十步左右距离,仿佛一头头翘首以待的猛兽。
“队长,吴秀才他们,能行吗?”一号炮的炮长冯五凑上前,不是问何时开炮,而是替吴良谋等人担心。读书人金贵,普通人家攒上两代人的钱,才能供一个孩子去读书。而那队去钻阴沟的勇士里头,却有一成半以上为读书人。让大伙想起来就觉得心疼。
“一定行!”黄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给自己打气儿。“他们一定行,都是读书的秀才,比咱们机灵。”
‘他们必须行!’此时此刻,在他心里边,响起的却是另外一个声音。‘吴秀才自己也亲口说过,不能给者逗挠太多时间。给他的时间越多,被他拉成同伙的盐贩子们越多。那些盐贩子,怎么不把自一家老小都腌了,挂在树枝上风干?’
“呱呱——呱呱——呱呱——”河滩上,响起一串青蛙的叫喊。死寂的夜里,它们是最喧闹的存在。黄老二被蛙声吓了一个哆嗦,回过头,以极低的声音命令,“装药,装发烟弹。尽量瞄准敌楼,熏死那帮狗娘养的!”
“三号弹,三号弹,上画着一个红叉子的那种!”几个炮长借着蛙声掩护,将命令迅速传开。装药手们利索地打开木箱,将盛满了火药的纸袋子用刀子割破,借着头顶上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将火药倒进了炮口。然后再从另外一个木头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枚表面画着红叉的开花弹,检查了一遍引火的药捻子,缓缓地放入炮口,用木棍连同火药一道,慢慢压紧,压实。
“呱呱——呱呱——呱呱——”四下里蛙声更大,吵得人心脏直往嗓子眼外跳。黄老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在蛙声里分辨。
他听到水流相击的哗哗声,他听见徐徐而起的晨风。他听见有野鼠、水獭之类的小兽,沿着河岸悉悉索索,却就是听不见来自北方的半点动静。
吴秀才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陈德也跟着消失了,不知道是死于守军的盲目射击,还是被水流直接冲进了黄河。朱八十一也消失了,一道消失的还有那几百战兵、火枪手和掷弹兵。唯独他黄老二和他的铜炮还在,焦急地等在又湿又热的黑夜中。
曾经有一瞬间,黄老二简直想跳起来逃走。他是个铁匠家的孩子,家传一身好手艺,没必要冒这个险,马上取什么功名。那都是读书人瞎说,徐州骡马巷几十户人家,谁家孩子曾经做到捕头以上?呸?做梦,祖宗坟头位置没那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