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吱吱呀呀驶入了庄敬昨日到过的那个巷子里,在那个小院门外停下。
马车停下,车夫下来敲门,开门的是常森。
“这位爷,请问您要上车么?”车夫忙躬身行礼。
常森点点头,掩上门走了出来,车夫忙打开车门,要伸手搀扶时,却只见眼前一花,对方已经稳稳坐在了车上。
车夫自然是锦衣卫的高手,看到对方的身手不禁暗暗咋舌,心说我白白练了十年的武功,在这人面前只怕走不过三招。赶忙摇摇头,想甩掉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坐到驭手的位子,扬鞭催动马车,离开了巷子,进入熙熙攘攘的街市。
马车车厢内,除了常森还有两个身穿布衣、一身肌肉的汉子,面对着这样身手恐怖的大高手,这俩人却紧张的直发抖。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鼓足勇气开口道:“这位爷,得罪了,上头下令说,要给您戴上这个……”说这话时,他连头都不敢抬起。
另一个汉子从袖中掏出个黑口袋,眼巴巴的看着常森,见他闭上眼,才壮着胆子,给他套在了头上。
常森一动不动,任其折腾。就这样被蒙住头,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天,才渐渐听不到人声,只听车外秋风飒飒,车轮扎扎碾地,知道这是出了城……常森从小在京城长大,自然知道要是正常走的话,早一两个时辰就该离开京城了,对方显然是在兜圈子。一是为了避免有人跟踪,二也是让自己彻底分不清东西南北。
马车又走了小半天,他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马车好像是进了重重院落,才缓缓停下。
两个汉子赶紧给他摘下头套,没口子的连称道歉。常森根本不理会这两个喽啰,伸展一下手臂,迈步下了马车。
这时候天已经基本黑了。院子里,庄夫子早就恭候多时了,含笑作揖,望着常森道:“将军得罪了,实在是非常时期,不得以而为之。”
“我家主人呢?”常森面色沉静,立在那里就像一座山,虽然只是一个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那边。”庄夫子指指远处一个亮着灯的小院,笑道:“我就不陪大人进去碍眼了。”说着拍拍手,对小院内外的守卫下令道:“放这位将军进去,都规矩点。”
守卫们轰然应诺,目送着常森进去那个小院。
小院中有三间正屋,还有东西厢房,里头都住着守卫。在这本来就把守严密的庄园中,依然如此草木皆兵,可见对方有多重视里头的那个人了。
常森在正屋门外立了片刻,调匀了气息,才轻轻推开门,马上就有两个武士警惕的望过来,但常森的目光根本没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是望向了盘膝坐在炕上,那个消瘦愁苦的中年僧人。不是在福建被劫走的建文帝又是哪个?
“陛下……”常森的眼圈登时就红了,这才一个多月不见,朱允炆竟然像老了十岁。
“舅舅?”听到这个声音,本来在闭目打坐的朱允炆,登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睁开眼来,看到那魁梧豪雄的汉子,不是十三年来一直保护他的常森又是哪个。朱允炆的眼泪登时流下来,就像受尽欺负的孩子,终于看到来保护自己的亲人一样。
“你们出去!”常森要上前,那两个卫士下意识要阻拦,却感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道袭来,两人便像被丢皮球一样,从屋里被扔了出去。直到被丢到地上,也没来得及说出那句‘不许进来’。
常森一拂袖,便把屋门紧紧关上,下一刻便到了建文身前,单膝跪地请罪道:“为臣无能,让陛下受苦了。”
“舅舅快起来。”建文赶紧去扶他,可常森像钉在地上一样,哪是建文扶得动的?“你要是不起来,我就和你一起跪了。”建文说着真要跪在常森面前,常森赶忙伸手一托,将他拦住,自己也只好顺势站起来。
这对君臣舅甥经过多少磨难,才终于重新见面,真是有千言万语,只能化成无语凝望。对视良久,建文方哽咽道:“舅舅,你们还管我这个只会拖累别人的不祥之人作甚?”
“陛下……”常森哽咽道:“千万不要这样说,臣等为陛下死而无憾。”
“哎,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建文黯然垂泪道:“本来我想一死了之,不再羁绊你们。可那些人竟让我连死都死不成……”
“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轻言生死?”常森一惊,忙劝道:“何况天道昭昭、物极必反。我们这么多年不死,自然是有老天庇佑,总能等到否极泰来的时候。”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我多活一天,就有更多的忠臣为我丧命。”建文却根本听不进去,他抬起头,定定望着常森道:“舅舅,你能帮我个忙么?”
“陛下请讲?”常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建文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杀了我’三个字,才惊得变了脸色道:“这,万万不可!”
“这是朕的旨意,你不能抗旨!”建文神色坚定道:“舅舅不要不忍心,死亡对我是解脱,是新生,舅舅难道非要狠心看我继续受苦下去么?”
“这,陛下……”常森完全懵了,他看到烛光下,建文张原本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风霜苦难之色,尤其是那双灰蒙蒙的眸子,已然是彻彻底底的了无生趣。他不禁心如刀绞。稀里糊涂间,竟真得依言举起了那开碑裂石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