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西侯的父亲和武帝征战南北,共打江山,武帝薨逝之后,景帝即位,征西侯的侯爵世袭给了戴万山,他不满于偏安一隅,试图染指我大干江山。”严鹤臣把明珠拉在身边的凳子上轻声说着局势,女子不得干政,说得好像理直气壮似的,可若不拿她当后宅妇人,而是自己的伴侣朋友,那当真是没什么说不得的。
“当年的征西侯的确是了不得的角色,武帝本想把帝位传给征西侯,一改家天下的局面,可到底比不过朝臣反对,还是把皇位传给了景帝,其实依我看,戴万山比景帝,更适合坐皇位。”严鹤臣说话的时候轻描淡写的,明珠莫名一阵酸楚,严鹤臣心里头怕是不怎么看得起这个父亲,甚至觉得征西侯的本事比自己的父亲更大些。
“如今两军鏖战,难分伯仲,”严鹤臣摸了摸明珠的头发,“其实我更乐意你待在京城里,哪怕在皇宫都比在这杀机四伏的地方强,可是啊……”严鹤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拉着明珠的手贴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隔着层叠的衣服,明珠能感受到他跃动的心脏,在狠狠灼烧她,明珠垂着眼睛,指尖还停留在他的衣服上,严鹤臣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放在明珠的肩膀上,这是他最习惯的姿势,身体能和明珠紧紧契合在一起,“可是啊,小明珠,这里太想你了,前几日躺在床上,白日夜里都在想,也不知道你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你。所以你过来,我一点都不怪宁福擅作主张。”
两个人正说着话,暮色已经彻底降临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外头有奴才过来传话,说是摆饭了,严鹤臣笑笑,对明珠说:“走吧,去吃饭。记得你爱吃鲈鱼,今日正好厨子烧了这个菜。”
明珠原本确实喜欢鲈鱼,清蒸的味道最好,她笑盈盈地应允了,任由严鹤臣拉着她的手往花厅走,往日里严鹤臣有时是要和郡守一道用膳的,只是这几日他受伤之后,就没有一起摆桌了,花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好像回到过去了一样。
一晃一个月了,严鹤臣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是做梦似的,他拉着明珠的手:“你打我一下,让我瞧瞧自己是在做梦么,哪怕到了现在都觉得那样的不清晰,整日里昼思夜想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严鹤臣心里头像是飘在半空似的。”
正说话间,已经有奴才开始端盘子上菜了,如今正战乱,吃食也从简,不过八个碟子,素多荤少,上了鲈鱼,严鹤臣示意端到明珠面前来,明珠笑笑,还没动筷,就觉得鱼腥味扑面而来,这股子鱼腥不同于一般的味道,像是把河底下多年的淤泥和腐烂的蓬蒿一同摆在眼前里似的,明珠登时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捏着鼻子站起来,离桌子站得远远的,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胃里那翻腾的感觉盖过去。
严鹤臣推开碗筷去扶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明珠体格一向好,这些年里没有什么小病小灾,严鹤臣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莫不是苦夏?可端午都过完了,一日比一日冷,哪还至于苦夏呢?”
不得不说,严鹤臣在这些和女人相关的事儿上脑子也比旁人慢一些,他挥手叫人:“去把沈平君叫来。”
“我没事儿,不过是……”明珠去拉严鹤臣的衣摆想把话说完,严鹤臣也不等她明说,“好端端的,怎么也该瞧一瞧,我才能安心,旁的话不必说了。”明珠张了张嘴,看着严鹤臣的眼神,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沈平君是严鹤臣带来的郎中,从京城一路跟过来的,这么多年也在调理严鹤臣的身子,这几日正因为严鹤臣受伤的缘故随侍在这里,叫来也并不麻烦,他本以为是严鹤臣出了什么状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了,看严鹤臣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身边站着一个身姿袅娜的女郎。
“瞧瞧夫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犯了恶心。”鲈鱼让人端走了,严鹤臣拉着明珠让她在桌边坐下,沈平君本就不擅女科,对女子的身体也不大了解,心里就有些犯怵,再加上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实在不屑于给女子看病,明珠站在眼前,面色尚可,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到底挨不过严鹤臣的位高权重,不情不愿地把手搭在了明珠手腕上。
他诊完脉心里更是不屑了,虽然有的症状他看不出来,也孕脉分明是最容易判断的,严鹤臣还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沈平君慢吞吞的收回手:“没什么事儿,不过是妊娠反应罢了,饮食清淡即可,鱼肉的腥味太重,许是冲撞了。”
他这语气,像是在抱怨杀鸡焉用牛刀似的。严鹤臣哦了声:“没事儿就好。”许是受伤了脑子没转过弯来,等沈平君走了,他才后知后觉地问:“他说什么反应?”那妊娠二字太过陌生,是他挖空脑子都想不出的字眼。
明珠仔细地在杌子上坐好了,去拉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孟承,你想要郎子还是女郎?”
整个人飘飘荡荡,没着没落像浮在半空似的,严鹤臣的脑子里空空一片,他木愣愣地盯着明珠瞧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你……说什么?”
明珠被他的反应搞得笑了出来:“怎么好端端的开始犯傻了,七月末的时候在宫里头被刘太医瞧出来的。”
严鹤臣从没有像今日这样迷茫过,早先同明珠大婚之后,他确实也没有想过避子的事,早先他常年服药,太医也说过日后受孕只怕艰难,无须特别避子,他也没料到明珠会在这个时候怀孕,他感觉自己的魂儿像是从腔子里面被抽了出来,惶惶然的,竟手足无措起来。
天家恩情本就稀薄,严鹤臣也是刻薄寡恩的性子,除了自己身边儿的人,旁人的生死一概不论,就算是明珠,也是两个人一同共事多年才慢慢有的感情,可此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在他的心底翻涌起来,明珠的腹中已经有了另一个生命,这个小小的孩子延续了他的血脉,严鹤臣的手贴在明珠尚且平坦的腹部,愣了很久。
明珠看着严鹤臣眼中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后猛地把她抱在怀里:“晚晚,晚晚,晚晚。”他迭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把无限感情都熔铸其中一样,他激动非常,眼圈都开始泛红,他说:“好端端的难为你们娘俩,一路千里迢迢地来到我身边儿。”他语无伦次也手足无措,心里有千言万语涌出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屋里头没有下人,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有旁人瞧见,叱咤风云多年的严鹤臣,今日像个孩子一样腻在明珠怀里,红着眼睛,一定会觉得像是活见鬼了。
明珠的声音软软的:“那您还没回答我呢,您是想要郎子还是女郎呢?”她笑得温柔从容,像是柔软的一朵云,一团棉花似的,圆融没有半点棱角,好像全天下的温柔都被她占尽,再锋利的棱角都会被她用最温柔的方式包裹在怀抱之中。
“都好,都好。”严鹤臣心里头欢喜,“哪个都好。”严鹤臣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盛大的欢喜,他笑得能让人瞧见他眼角细细的纹路,他亲吻明珠的额头,鼻尖,含住她的嘴唇,在唇齿温存间,严鹤臣轻声说,“该怎么谢你好呢。”
他觉得明珠的恩情他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就这样一个瘦弱温柔的小小女郎,给他撑起了一个伞,说要从此庇佑他,如今这么长的时日一同走过,她岂止是一个伞,更像是一片天,给他世界上最温暖的臂膀和滚烫的心。
严鹤臣从没有像今日这般觉得圆满过,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明珠的怀里,叹气着说:“晚晚,这事儿可还有旁人知道么?”
第76章
“你的人, 向来是口风紧的,约么是没有。”明珠把手放在放在严鹤臣的头顶,他的头发没有梳起来, 难得一见的见到他这般闲散倦怠的模样, 可无端让人觉得亲切。严鹤臣的头发的手感很好,像蜀锦像绸缎,明珠笑得温柔,“严大人如今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呢。”
当真是像在做梦似的,明珠也越发觉得一个生命的孕育无比神奇,严鹤臣拉着明珠坐好,吩咐小厨房额外做了几道清淡的菜,点名要了一味光明虾炙, 吃饭的档口,严鹤臣轻声道:“如今不比在京里, 人情往来也更多些,这几日咱们城里的消息传不到京中去, 可城里的知情人只怕不少,到时候怕是要来府上坐坐。”
从京中到河间府,明珠此举并不是磊落坦荡的,若是皇帝知晓, 势必雷霆大怒, 只好在明珠人微言轻, 也不至于把消息传到京中去,可贵女命妇之间的人情往来是断然少不了的。严鹤臣倒是让她额外留意一个人, 是神策军副都统的正妻柳氏,此人惯会踩高捧低,口蜜腹剑,他们夫妻二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严鹤臣这几日虽然赋闲,可要忙的事情依然不少,从中郎将再到羽林郎,一系列的事儿忙过来,是要从早上忙到太阳落山的,严鹤臣见外臣,明珠自然要回避,她也没有躲得清闲,来得最早的命妇,就是郡守的夫人郑氏。
郑氏也是见过不少大风浪的,她带着仆射营胡夫人、神策军副都统家柳夫人一同来到郡守府里递了牌子,这些人自然是要见的,明珠在花厅里头摆了茶,和三位夫人一起坐在一块。明珠的身份最高,她并不虚与委蛇让郑夫人坐在首位,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首位,笑着说:“来到城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几位夫人,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夫人们一起叙叙话,如今正借此机会相熟一二。各位姐姐比我年长,也希望别嫌我年幼,若是我说话有什么不得当的,还请姐姐们体恤则个。”
郑氏笑着说:“早听说莘乐郡主最是好相与,果然百闻不得一见,到底是京城里头的水土养人。”郑氏是个里外里不得罪人的角色,她夫君是郡守,她在命妇中间也要讲求不偏不倚。仆射营胡夫人的品阶不高,可人是个直肠子,快人快语:“如今正战乱,我等哪还有心思附庸风雅,不过是在一起盼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罢了,郡主从京中来,可知道京中如今是什么情形,皇上可还惦记着我们?”
“河间府是重镇,轻易不会被攻破的,姐姐不用忧心。”明珠把目光转向神策军副都统家柳夫人,笑着说:“只知道姐姐姓柳,和我母亲同姓,不知道姐姐是哪里人士,保不齐和我母亲是同乡。”
明珠笑意温吞,可柳夫人却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她夫君何副都统向来对严鹤臣颇有微词,在心里头也瞧不起这么个阉竖为自己的长官,自然在家中对严鹤臣大肆贬低,柳夫人夫唱妇随,连带着也对明珠颇有成见。
如今听明珠这么说,柳夫人淡淡道:“不过是个姓氏,天下姓柳的人多了,难不成还各个都和郡主攀上亲戚么?”
这话当真是忤逆了,明珠把茶杯端起来并不喝,她这些年的隐忍并不少,也不至于在这节骨眼和她发作,她用茶杯盖子撇去浮沫,淡淡道:“我们如今一同待在这儿,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和姐姐们分亲疏远近,你们也没必要和我生分。”
郑氏去打圆场:“坐在一块儿就是有缘,咱们要紧的还是想想赈济灾民的对策,上头确实要送赈济粮,只是到了咱这不知道还要几天,这战事也不知道该打到猴年马月,城里的余粮不多了,咱们也匀不出那么多分出去啊。”
郑氏已经把话头岔开了,胡氏紧接着说:“可不是呢,听说远一点的村子里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神色中颇多不忍之色。
战乱饥荒或者是瘟疫,都是嗷嗷待哺找朝廷要赈济粮的嘴,明珠初来乍到,看着郑氏成为命妇的中心她并不觉得奇怪和恼怒,郑氏是个懂规矩的,转过头来看着明珠:“咱们都听郡主的安排。”
明珠摆了摆手:“姐姐这不是和我客气了么,我初来乍到,对这些一概不知,自然还是要听姐姐的裁夺,如今严大人账上能支一千两出来,就拿给姐姐去赈济灾民了。”
明珠的话一出,四下都安静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明珠这次能一口气能掏出的钱当真是一笔巨资,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中的油水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多,只是下一句,明珠又道:“尔雅,我的妆奁盒子里还有些收拾,你拿出去典当了,和账上的银子凑一凑,估计一千两是有的。”
这一席话就让命妇们肃然起敬起来,郑氏轻声道:“郡主的远见卓识我等望尘莫及了,郡主高义,妾身佩服。”
明珠的浅笑无端就让人觉得可亲,她淡淡啜饮了一口茶水,轻声说:“我不过深宅夫人,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治国□□这都是爷们的事,我等也只能替他们平定后方了,世人瞧不起女子,只认为我们不过是相夫教子罢了,可我们能做的事儿多了,不单单局限于此。”
三言两语就把郑夫人胡夫人说得心服口服,可柳氏却立着一双杏眼道:“郡主好本事,惯会邀买人心的,殊不知就算这笔钱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在郑姐姐眼里都成了高义,是该说郑姐姐目光短视,还是说郡主手段高明呢?”
她若是三言两语间讽刺两句也就作罢了,如今连带着严鹤臣一同说了进去,明珠心里确实不爽起来,严鹤臣在外人眼里的确是奸臣佞臣,皇帝亲小人远贤臣的威名早就传播出去了,可她作为身边人却瞧得一清二楚,严鹤臣爱惜民力,在国事上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平白担着佞臣的名号也就罢了,竟然都有人堂而皇之的在她面前说坏话。
明珠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目光像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柳氏原本并不畏惧眼前这个不过刚十八岁的小女郎,她笑得温润,像是面人似的没脾气,想来也不是个有主意的,没料到这眼锋落到自己身上,竟然像是藏着冰渣子的刀刃儿,一下子就捅进心窝里,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明珠在宫里呆的久了,主子惩治奴才的手段瞧得多了,她没把这个柳氏放在心上,也断然不能允许她欺负到自己头上。
“姐姐说笑了,若说搜刮民脂民膏,那可比不上副都统了,神策军里多少爵位是买官卖官得来的,姐姐比我还清楚呢吧,您和副都统关上门沆瀣一气,可别拿别人当傻子,这事儿若是查起来,虽然费些周折,可也不碍事,若您觉得必要,咱们就找人来给您讨个说法,免得说我污蔑忠良。”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可柳氏却脊背上生寒,这好性子的莘乐郡主果然不是想象的那般可欺,她和她那夫君简直像两尊瘟神,一个活阎罗,一个笑面虎,一个从内到外都冷着,一个表面绵软,内里头像刀子一样,她勉强笑笑:“郡主打趣了,咱们都是为主子办事,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哪能有不臣之心呢,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