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不请呢,只是张太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给了拟了方子,说是体虚,我家小主如今整个人昏沉沉的,像是撞邪了一样。”
“胡闹!”槿嫔冷下脸来,“早就说宫中不许说这些个怪力乱神的话,你也是老人儿了,怎么这点子规矩都忘光了?”
紫苏忙跪下:“奴才怎么敢胡说呢,只是小主身子向来好,突然就这样……奴才是没法子呀。”
槿嫔给身边的宫女含春一个眼色:“你去看看郑贵人,若是当真不对劲儿,咱们确实要好好查查,是不是宫里头有人装神弄鬼。”
福熙阁里的空气凝结成了冰,含春立在当中一五一十道:“郑小主确实不像是生病,面色如常,偏神志不清,满嘴胡话。”
槿嫔嗯了声,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她看着紫苏:“这两日你们小主都遇到了什么人,可是发生了什么口角,你细细想想。”
紫苏垂下眼:“娘娘是知道的,我家小主入宫时日短,向来不与人交恶,也没有仇家。只昨日晚些时候,从御花园回来,经过四库馆,小主由明珠姑娘引着,去寻了两本书,没让奴才跟进去。”
天色尚早,清清冷冷的白日挂在紫禁城里尚且杳无春意的树梢上。严恪把手中的托盘递给明珠:“这是干爹让人给姑娘制的两件新衣,按照姑娘的码数做的,肯定是没错的。”
明珠含笑着接过:“不年不节的,怎么做上了新衣服?”
“这不是盼着明珠姐姐整饬容装,以悦圣心嘛。”这两个词绕口,严恪说得笑嘻嘻的。明珠微微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替我谢过严大人。”
严恪嗯了声又问:“这几日,姑娘可见了什么人?”
“昨日下午给太后送了本书过去,而后又遇上了郑贵人,她最近想学些个声律启蒙,让我帮她找找书看。四库馆没有这些个书,我们在里头找了一会儿,到底是不了了之了。”
明珠说得平静,可严恪却敲响了警钟:“这怎么说的呢,郑贵人若想看书,打发人来就行了,竟亲自来了,这事纳罕得紧,你可要小心提防些。”
明珠昨日晚上就已经觉得不对了,郑贵人不喜欢她,她心里清楚得很,保不齐要趁着现在皇上不在宫里的日子给她下绊子,明珠对着严恪微微一笑:“我记得了。”
二人正说话的功夫,却突然听见外头喧哗起来,严恪的神情变得凝重了几分,他转过身,压低了嗓音:“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姑娘别怕,天塌下来,也有干爹顶着呢。”
旁人若是听到这话只怕觉得好笑,同为奴才,都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玩意儿,时时刻刻仰人鼻息过活,哪个又比哪个强上几分呢,偏明珠浅浅一笑:“知道了。”
说来也是奇怪,偏严鹤臣说出的话,她每一个字都从心底相信。
槿嫔站在院子正中,从头到尾地认认真真地把明珠打量了一通。一张脂粉未施的清水脸,一双清澈的眼睛,她眉目沉静温和,亭亭的好像一枝新荷。
也不算是美得惊世骇俗,偏偏叫人简直难忘,只觉得这女郎通身上下都被清水濯洗了几次那般干净透彻,槿嫔不知道明珠的底细,可瞧着皇上的态度和明珠身上的气度,心里也有个底,这明珠约么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槿嫔有眼色,不然也不至于在宫里站稳了脚,她看见严恪站在明珠身边,语气也多了几分客气:“姑娘别见怪,郑贵人病了,病得蹊跷,我们按照规矩办事,也少不了麻烦了。”
明珠是奴才,当不起主子这样的语气,她当即蹲身道:“娘娘又吩咐,自然不敢推辞。”
槿嫔给身边的黄公公使了眼色:“你去瞧瞧,这四库馆里头,有没有什么蹊跷。”
黄公公得了命令,立刻带了五个人进了四库馆里头,何公公和小印子给槿嫔打了个千:“娘娘千金贵体,打发个人来就算了,怎得还亲自来了,快给娘娘搬个凳子。明珠是个本分丫头,哪敢对郑小主无礼呢?”
槿嫔扶着奴才的手,施施然在杌子上坐下:“我也是按照规矩办事,若是无事,自然不会错怪。只若是事出有因绝不姑息。”
黄公公带人去四库馆里头搜了一圈,对着槿嫔摇了摇头,这时候却有个小黄门叫了一嗓子:“公公,这树底下的土像是被人翻过似的。”
黄公公一皱眉:“挖开!”
两个小黄门立刻上手,埋得不深,很快就挖了出来。先是一个浅蓝色的帕子,黄公公用手把帕子展开,里头赫然是一个穿着宫装的人偶,身上扎了一根长长的银针。
空气微微一滞,槿嫔猛地站起身,黄公公把帕子托着送到槿嫔眼前:“娘娘……您看。”
槿嫔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霜:“皇宫里最忌讳巫蛊这类蛊惑人心的东西,明珠,你好大的胆子!”
从这人偶被挖出来的那一刻起,严恪的脸色就难看起来,这分明就是有人借着严鹤臣不在宫里的日子要拿捏明珠,主子要想拿捏一个奴才,那同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如今要拿捏明珠,还出了这么些个招数,向来是怕落人话柄。
严鹤臣刚离京两日,最早也要后天才回,严恪像是热锅之蚁,彻底慌了神。
明珠抬起眼看向槿嫔,她的目光依然沉静清澈,槿嫔错开眼不去看她,明珠撩起衣袍跪在槿嫔面前:“这不是奴才的东西。哪怕到了御前,奴才也是这句话。只怕是不管奴才说什么,娘娘都不信,那奴才也没别的话说了,就按娘娘心里想的办吧。”她语气平淡,可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冷冷的,倒有几分不屑似的。
严恪亦是一愣,明珠在他心里向来是个温驯柔旎的女郎,一双眼睛总是盈盈地带笑,可今日却得见她不同寻常的一面,她不过是外面看着圆融,心里头却倔强得紧。
槿嫔打量着她,明珠既不服软,也不讨饶,看来的确不是个向来做奴才的,骨子里就没有做奴才的卑微:“如今郑贵人没醒,你的干系摘不清,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等郑贵人醒了再说。”
明珠还没出声,严恪却上前一步,给槿嫔打了个千:“明珠是四库馆的奴才,按道理说,是归司礼监管的,就算是犯了错,也该禀了严大人之后,由司礼监责罚。娘娘协理六宫,却不得越俎代庖,这于理不合。”
严恪说话一点情面也不留,他背后仰仗着严鹤臣,自然说话也有几分底气。可槿嫔心里明白,这事儿分明是拖不得的,她笑笑:“事儿出在后宫,我岂能坐视不理。黄全真,你先请明珠姑娘到暴室里头坐坐。”
说着起身,亭亭地走了。
黄公公走到明珠眼前,呵着腰说:“奴才手重,别伤了姑娘,您随我走吧。”明珠的身份不一般,虽然到了这时候,黄全真依然不希望开罪她。
严恪低声说:“姑娘放心,我这就派人给干爹传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珠心里亮堂得很,这不过是郑贵人借机发作罢了。她跟在黄全真身后,只觉得好笑,里外里就是个奴才,连同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只这般由人捏圆捏扁。
暴室有几排房子留给犯了错事的宫人,只是在北三所里面死的人太多,房子向来是住不满的,黄全真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屋子留给她,呵着腰说:“姑娘别怪咱们,咱们这也是替主子谋事,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喊我一声就成。”
明珠嗯了一声,厢房里面的角落里放着一把椅子,她走过去,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就这么坐下了。
掖庭里处处是耳目,处处有眼睛,她想为自己开罪,有的是法子,只是槿嫔就是想给她按个罪名罢了,什么由头都没用。明珠很平静地接受了。
黄全真交代了几句走了,如今日头高高的挂着,到了北三所吃午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交代过,所有人竟像是把明珠忘了一般。
看着一缕阳光从窗户外头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面上下盘旋着,离开这儿不过刚过了半月,如今却又回来了。明珠垂下眼,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
突然听见有人敲她的窗户,明珠抬起眼,发现外头的阳光被人挡住了,一只手伸进来,竟然是个纸包。
“金枝!”明珠猛地站起来。
“嘘。”金枝把纸包递给她,“你快吃吧,方才远远地瞧见你,我就觉得像,这才过来看看,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听着窗户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明珠慢慢坐下来,纸包里是半个馒头,不知怎么的,她竟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