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抬眼去看她,明珠莹然着眼睛看向他。严鹤臣端起碗,一饮而尽,把碗放到一边:“我喝完了,你回去吧。”
“我能不能再待会?”明珠细声细气地问。
真是越发胆子大了,原本见了他像是老鼠见了猫,怯生生的,总觉得她下一秒变要落下泪来,现在可好,敢太岁头上动土,他说话也不算话了。
“你在这做什么,也不得自在。”
“奴才那边冷清,自己待着无聊,晚间起风的时候窗框拍得响,像是要把门吹坏似的,奴才胆子小,一个人待着怕极了。”
瞧瞧,好一个理直气壮,她拿他这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司礼监千头万绪,事务冗杂,她一个小女郎上这来算什么。
严鹤臣冷着眼又翻了一本折子,喊了一句小顺子,一个小黄门一溜烟地跑进来,严鹤臣也不抬头,淡淡道:“倒一杯蜂蜜兑牛乳来。”
明珠抿着嘴,微微弯起嘴角。
室内的空气一派寂静,严鹤臣把自己手里的折子都看完,而后看了一眼明珠,她趴在离他不远的翘头案前睡熟了。
宫女们在进宫初期都好好学了学规矩,就连这卧姿都是用竹板打着学会的。宫女们不准仰卧,只许一个并着一个侧卧着,仰卧的姿势活像那四仰八叉的□□,若让人看见便不像话了。
她就这般侧着,手臂把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神色却十分平静安详。就是这个眉目安静的小女郎,母仪天下?严鹤臣都怀疑这八字是不是算错了。
就这般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久,严鹤臣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本书,他随手拿来看,封皮上赫然写着《山海经》三个字。
他翻了两遍就丢到一边,都是些无趣的闲书,也不晓得她看个什么劲儿。
明珠醒来的时候,严鹤臣的位置上已经空了,严恪守在她身边,明珠难得有几分赧然,人家拜托了她在严鹤臣身边照料,可她偏自个儿在这睡得香甜,真真儿是不像话。
严恪倒没说什么,脸上笑吟吟地:“麻烦了明珠姑娘,大人方才让我在这等着,等姑娘醒了送你回去。”
明珠坐直了身子,不施粉黛的清水脸儿清澈得要滴出水来,她随口问:“严大人是何时走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这话让严恪犯了难,他总不能告诉她,其实严大人一直坐在这屋里头,直到觉得她快醒了才走吧。严恪总觉得干爹奇怪得很,若是真想对明珠姑娘上心,就该让她瞧见,如今反倒自己躲出去了。
“走了好一会了,姑娘和我走吧。”明珠点着头,跟着严恪从司礼监走了出去。
在司礼监二楼的窗边,严鹤臣静静地看着明珠的背影,而后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推开西配殿的门,一室温暖的灯光泼洒在他身上,这西配殿好像比往日里还要更冷上几分似的。
今日是一月末,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皇上励精图治,希望成为一代圣贤之君,在这样的日子里,也少不得一番庆典。
明珠的日子清闲,只是严鹤臣却像是良心发现一般,准许她没事儿的时候到司礼监来。她身份微妙,最好和后宫的人少些个牵扯,严鹤臣觉得让她在他眼前晃,至少能盯着些,也算是好事。
明珠就抱着书过来,严鹤臣批折子,她就躲在旁边看闲书,有时候看得入了迷,严鹤臣接连喊上她两句她才回过神来。
严鹤臣面露不虞,沉着脸说:“后天就是二月二,皇上和皇后要亲自筹备春耕,我只怕要随驾,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我都不在宫里,司礼监有严恪,你有事可以去找他。明日我在干清宫上夜,你便不要来了,也不要四处乱跑,记得了吗?”
春耕也是圣祖爷定下的规矩,每逢二月二,帝后亲耕,大有鼓励农民勤劳耕作的意思,干朝重农抑商之策由来已久,这些习俗惯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改的。
明珠向来是个听话的丫头,严鹤臣对她也没什么不放心,只是如今却不晓得怎么了,直觉得他不在宫里头,很多事惴惴不安,让她放心不下似的。
次日一早,这是二月的头一天,各宫都忙得很,明珠已经像以往似的看书,她今日看的是《山海经》。她有个毛病,看书看得兴起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怕在她脚边扔个炮仗都听不见。
左不过明日,圣驾便会离开紫禁城,如今周围都是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宫女太监,明珠悠哉悠哉地翻了一页书,心情莫名的惬意起来。
宇文夔下了朝会,走到干清宫的东配殿里头更衣,把上朝时的朱紘,玉带都卸了,而后穿上燕居时才会上身的玄端。到底是一国之君,就算没了朝服的衬托,就这般一件玄端,都能隐约窥见他卓尔不群的气度来。
进入的折子不多,看了看尚早的天色,随便吩咐了身边的小黄门:“有许多日不曾去四库馆了,今日过去瞧瞧。”
第23章
宇文夔的坐辇摆驾到四库馆的时候,日头煌煌的挂在头顶,琉璃瓦闪着光。四库馆虽然少有人来,到底是肃穆庄严的去处,自外头看,亦有一番煊赫气派。
他顿了步,身边叫荣顺的小太监伶俐着上前:“奴才去通传。”
宇文夔摆了摆手:“不过是来寻本书。”四库馆没有旁人,他只隐约记得许是住了两个小黄门,四库馆比不得历荣堂的藏书,只有些不太常用的孤本,他今日是专门来寻《聆训章句注》的,还是前朝的旧书了,而今只剩拓本。
宇文夔是个饱学之人,虽然极少来四库馆,可里头书册的摆放位置依然记得清楚,木质的楼梯只容单人通过,荣顺跟在他身后,吹着脑袋说:“让奴才去寻吧,仔细脏了主子爷的衣裳。”
“不用,你们都在底下等着。”
荣顺知道自家主子的习惯,他看书的时候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扰,只得道了声是,便在楼下等着。
宇文夔缓步走上了楼梯。二楼的书架都极高,若想去取最高的书籍,还要借着一旁的小梯。偌大的直棂窗把阳光投射进来,宇文夔向前走了几步,倏而看见一个人。
她随意地坐在一个杌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
宇文夔看到这样一幕,心里升起的竟不是恼怒,而是一种好奇,后宫除了皇后之外,饱读之人不多,宫女也不允许识字,如今看这样一个宫女打扮的人读书读得津津有味,的确该是一件让人觉得纳罕的事。
“你是谁?”宇文夔这个开场白不算高明,他说完也觉得好像有失威严,不过那个小宫女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抬起头。
明珠愣愣地看着他,只瞧见他身上团龙纹浮光水华,衣领处的金丝银线繁复精致,脖子上围着两寸长的紫貂领子,哪里是寻常人的衣着,明珠一瞬间回过神来,蹲身行礼:“奴才明珠,恭请圣安。”
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宇文夔已经认出了这个容貌温驯的小女郎,这是张季尧的女儿,去年立春时入宫的。前几日还跟在襄平身边。
“你不跟在你主子身边,到这来做什么?”
天家威仪不得小觑,明珠亦不敢抬头直面天颜,只在方才恍惚着瞧了一眼,似乎是眉眼舒朗的人,年岁不大,整个人透着一股沉稳之气来。
第一次离皇上这么近,明珠的心跳的厉害,她道了个万福,语气四平八稳:“回主子话,奴才前一阵子犯了大错,不配在长公主身边伺候,所以就到这来了。”
皇上身为人君,自然没空理会一个小宫女的前因后果,只不过这个小宫女是张季尧的女儿,他也不会过多苛责。宇文夔找了个太师椅做好,看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明珠,淡淡问:“你在看什么书,竟然连朕都没发觉。”
“《聆训章句注》颜以白的拓本,奴才小时候只知道这是一本教化之书,小到成人立事,大到治国□□都破有见地,方才瞧见了,就取下来看,不成规矩之处,还请主子爷责罚。”明珠蹲着身子,微微垂着眼,语气亦是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