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虽然在朝鲜国出生,但是大明话说的很流利,一应教养都是曲阜过去的老嬷嬷,所以交流起来毫无隔阂,原本朝鲜国用的文字就是汉字,她的母族贵为朝鲜国的两班领军人物,所以心气还是很高的。可是和父亲到大明,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是井底之蛙了,她以前觉得自家多么豪富、朝鲜王宫是多么的壮丽庄严,可是她住进曲阜衍圣公府祭拜祖先,才发现仅仅一个国公府就是朝鲜王宫的数倍,其雕栏画栋也更甚一筹,自家引以为傲的豪宅居然和大明乡下大地主的院落差不多。
怪不得父亲宁可抛弃富贵也要回大明认祖归宗!原来差距如此之大啊,孔氏跟随父亲在大明游历了三年,深感震撼,如今嫁给了沈义然,住在诗文当中经常提到的乌衣巷,“乌衣巷口夕阳斜”,这里曾经是旧时王谢贵族住的地方呢。新婚后,孔氏饶有兴致的游着自家的园子,脑中充满着两晋时的幻想。
这一日王氏带着孔氏早早去了鸡鸣寺上香,鸡鸣寺在城北鸡鸣山,很是遥远,妯娌俩在马车里说体己话,聊着聊着,说到了孔氏父亲是否要续弦的问题。
孔氏坦言道:“家父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八成不会续娶吧,潜心在国子监做学问,以前听爹爹和衍圣公聊过,有打算在曲阜老家过继一个儿子继承香火,衍圣公说暂时不急,等到了五十多岁再提过继之事。”
王氏笑道:“你别怪嫂子手伸的远,实则经常有人来我这里打听,你爹爹四十不到,看起来很年轻,不少人家看中他做女婿。”
孔氏忙说道:“那里会呢,我出嫁之后,家里就更冷清了,我也希望有个人能陪在他身边,添个一男半女的也好。那时衍圣公也是说爹爹还年轻,这时候过继嗣子,将来若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嗣子地位就尴尬了,开祠堂改族谱挺麻烦的,所以孔家族人一般不愿意把孩子过继给太年轻的家里。”
王氏说道:“这倒也是,这孩子还是自家养的比较亲。所以说子嗣是头等大事,今日带你去鸡鸣寺,就是帮你求子的。鸡鸣寺很灵验,我的大哥儿,还有这个胖孙子,都是去鸡鸣寺烧香之后有的,可见菩萨保佑了。”
到底是新嫁娘,面皮薄。孔氏双颊一红,低头不语。沈家大房每年都捐不少香火钱给鸡鸣寺,因此知客僧很殷勤的招呼了这对妯娌,在静室稍作休息后,王氏驾轻就熟的拉着孔氏去了观音殿求子,孔氏求得上上签,还得了一本《观音菩萨普门品》回静室焚香抄写,以示虔诚。王氏则逢殿必进、逢佛必拜,为家人祈福。
午后妯娌俩坐车回乌衣巷,路上孔氏见王氏面有彷徨之色,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便关切问道:“大嫂怎么了?那里不舒服?”
孔氏连续问了两次,王氏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或许是拜佛累的,山路有些颠簸,有些头晕。”
孔氏说道:“这马车挺宽敞的,大嫂快躺下歇一歇,我坐在旁边就成。”王氏没有推辞,面对车厢雕花板壁躺下,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在寺庙的那一幕:她刚从药王殿出来,走在青石板的路上,从旁边过道走过来一个穿着半旧玄色道袍、脸面无须的香客,她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是谁,只是对方是男子,她也不能追过去细看人家,行了几步,这张脸和脑中沉睡多年的一个少年的脸开始重合了。
王氏如遭雷击,她赶紧回头去看,已经和那个香客足足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了,王氏低声叫道:“戴瑜!”
香客脚步好像停了一下,而后步伐如常往前走。王氏看着那人的背景,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走到一个拐角,来到十字路口处,蓦地失去了香客的踪迹。王氏不知该走那条路,她失魂落魄的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碰到了寺庙高大的黄墙,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襟湿透,眼睛刺痒难忍,取了荷包里的菱花小镜一照,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都已经是当祖母的人啊,本来看见家乡未婚夫的骨灰和那块定亲的玉佩,一切已经放下了,可是今日一见那个似曾相识的香客,心里砌的高墙就立刻轰然倒塌,原来思恋并不会随着年龄而退化减少、连死亡都不能!那个人恐怕要一辈子镌刻在心里了。
鸡鸣山上,怀恩看着那辆马车慢慢消失在山道上,轻轻一叹,没想到他从孝陵下山来鸡鸣寺和怀忠见面,就偶遇到了昔日的未婚妻王氏,瞧王氏的样子,似乎还没放下,这个女人怎么有如此强大的执念啊!怀恩感叹着,被一个人如此怀念,他有些欣慰和窃喜,但更多的是担心,远离王氏,王氏才能安全,以后自己决不能来鸡鸣寺了。王氏毕竟是个妇人,她不可能找到孝陵去。
与此同时,浙江舟山群岛,双屿岛。沈今竹站在一块礁石后面,用望远镜看着一艘渐渐开进港湾的商船。船头甲板上站着一个人,正是葡萄牙东印度公司澳门总督卡洛斯,他刮干净了胡须,头戴黑色方巾,穿着白色的竹布道袍,一副大明商人的打扮。
双屿岛以前是葡萄牙人抢占的岛屿,这里曾经是亚洲贸易最大的港口,沈今竹船队的大掌柜林凤就是在此地发迹的,大明水师将葡萄牙人赶走,捣毁了所有的城堡和码头,一把火烧尽了这里的植物和庄稼,几十年后,飞鸟和海风带来种子,这里慢慢长出了杂草和荆枣小树,开始有鸟虫走兽以这里为家。
卡洛斯坐着小船靠岸,沈今竹说道:“你来晚了整整两天。”
卡洛斯笑道:“我也很像准时和佳人赴约的,可是有西班牙人盯着,我很难脱身,瞒着他们来到双屿岛,这地方太远了太偏僻了,我差点找不到。”
沈今竹说道:“没办法,只要大明还没收回海南岛,我们就还是敌对方,若是被人发现我私自见你,就是通敌的大罪,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卡洛斯呵呵笑道:“感谢你救了我那个愚蠢天真的小舅子弗兰迪!他至今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呢。”
沈今竹笑道:“你真要谢我么?弗兰迪说他很讨厌你,他认为你配不上他妹妹安娜。”
卡洛斯则无所谓的笑道:“这世上的小舅子都看不上姐夫,姐夫也都觉得小舅子是个不能得罪的蠢货,所以只要让他继续蠢下去啰。”
沈今竹讽刺一笑,说道:“其实你是害怕老丈人的无敌舰队吧,你敢欺负小舅子,老丈人一个加农炮就轰过来了。”
卡洛斯脸色一僵,说道:“我只效忠凯瑟琳女王。”
沈今竹说道:“可是正是这个女王疯狂轻率的举动,几乎将你们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生意全部毁掉了。”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说道:“可是她是女王,我必须听她的。”
沈今竹说道:“葡萄牙不需要一个西班牙人当女王,卡洛斯,一个西班牙人是不可能为你们葡萄牙谋福祉的,你们的税收都被西班牙王室贵族挥霍一空,自己的子民却在挨饿。葡萄牙人供养着西班牙王室,却得不到应有的尊严。这次东海之变,无敌舰队把你们葡萄牙舰船编在前面当炮灰,被大明水师炸沉的舰船大部分都是你们的船只,他们西班牙舰队在后面享受胜利。你们葡萄牙人流着血、交着税,现在落到不能和大明通商的困境,还指望凯瑟琳女王帮助你们脱困吗?别做梦了,卡洛斯,还是自己寻找出路吧。”
卡洛斯噗呲一笑,说道:“你是大明的侯爵,是我们的对手,难道我要指望你帮助我们脱困吗?你比凯瑟琳女王更不值得信任!”
沈今竹笑道:“我的侯爵只是虚封,你也知道,大明是不容许女人参与朝政的,我本质上是个商人啊。你们联军要抢占我的商行,我当然要反抗了,没有钱的日子比死还可怕。现在我约你出来何谈,也是为了赚钱、多赚钱而已。”
卡洛斯不信,问道:“你难道不是要收回海南岛,带走你们的顺王吗?”
沈今竹笑道:“难道你们困在海南岛,把顺王攥在手里不放,对你们葡萄牙人有任何好处吗?我如果可以让你们葡萄牙人和大明重新开始贸易,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168
☆、第169章 当说客瞒天又过海,率使团奔赴海南岛
卡洛斯以前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只是葡萄牙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而已。他本来出身名门,是葡萄牙布拉干萨家族的子弟,这是一个古老尊贵的家族,卡洛斯从小就收到了良好的贵族教育,十二岁去英国伊顿公学读书,可惜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给了堂叔,霸占了他的产业,并且情人无数。卡洛斯开始堕落了,美酒和美女是他的最爱,为此也付出了惨重了代价——被沈今竹一枪崩断了三个手指头,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卡洛斯得了凯瑟琳女王的青睐,开始扶摇直上,一举成为了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澳门总督。
屁股决定脑袋,卡洛斯坐上了高位,想法和以前截然不同了,他开始有了钱财、有了志向,有了追求,还娶了无敌舰队司令的孙女,起初他只是想讨好女王、满足女王的一切要求来巩固自己澳门总督的位置,可是当他坐稳了这个位置,有了强有力的姻亲,他渐渐开始有了一种责任感,身为葡萄牙人,他不愿意成为凯瑟琳女王的傀儡和敛财的工具了,自从西班牙人统治了葡萄牙,税收交给他们,却很少用到葡萄牙人身上,几乎都给西班牙王室贵族挥霍掉了,并且几乎年年都要加税。
糟糕的是东海之变后,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对大明贸易已经被切断了,今年不太可能有盈利,能保持不亏就不错了,并且还要负担部分军费开支,可是今年女王给的定额税收并没有减少,也就是说公司要从往年的利润中拿出部分金币弥补税收的亏空,董事会怨气沸腾了,许多人叫着把西班牙这群吸血鬼赶出去。明里暗里叫卡洛斯是“西班牙人的猎犬”!
今年已经过去一大半,亡羊补牢,公司的生意或许还有所起色,卡洛斯比谁都着急恢复和大明的通商,在董事会面前证明,他是有价值的,他能阻止公司的颓势。
卡洛斯说道:“如果你能说动大明重开和葡萄人的贸易,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但是不包括对凯瑟琳女王的忠诚!如果没有女王的支持,我是无法继续担任澳门总督的。”他又不是圣人,首要要确保自己的利益。
沈今竹笑道:“你也是一个生意人,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啊,你放心,我不是要你背叛女王。但是你也晓得,女王疯狂的计划这一次没有成功,以后也不会成功的,我们大明不是那些没有开化的殖民地,任由你们分化宰割,想要占领我们的土地,付出铁和血的代价都不行,澳门是个例外,但是大明已经开海禁,认知到海外贸易的好处,所以绝对不会有第二个澳门出现了,海南岛必须还给我们。卡洛斯,目前在海南岛管着西班牙人的是你的小舅子弗兰迪对不对?说服他带着剩余的西班牙舰队还有我们送的财物离开海南岛吧,弗兰迪不是个好战的人,他并没有他爷爷阿隆索的野心,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回去多看凯瑟琳女王一眼。”
“连你都看出他的心思了。”卡洛斯笑道,“好吧,不过我不敢保证能说服弗兰迪,你也知道,这世上最难说服的有两种人,第一是极聪明的人,第二是就是弗兰迪这种蠢笨还固执的人。但是你一定要保证能够说服大明恢复通商。”
沈今竹说道:“撤出海南岛之日,就是通商之时。我们击掌为誓如何?”
卡洛斯举起了右手,正要拍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缩回了手,问道:“你刚才说你是个生意人——一个生意人有权决定国家和谁通商?你是在骗我吧?我们葡萄牙东印度公司可以代表国家行使外交权,可是你的日月商行不能代表大明。”
大忽悠沈今竹面不改色的说道:“我是皇上的密使,一旦完成这个任务,我会有更大的嘉奖,等你们撤出海南岛,局势稳定下来,皇上会陆续开放其他的港口,那时我需要大量的土地修建货栈,我的财产也需要朝廷的庇护。所以我才会冒险请你来双屿岛啊,那些废物使团是虚张声势而已,你也是懂政治的,台面上的东西只是表面,真正的谈判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秘密进行。大明谁有比我更了解你们呢?我以前说动荷兰人拦截你们的补给船,也是孤身一人去找十七绅士开紧急董事会的,那些使团连海船都不敢坐。”其实我真的没骗你,我是以前庆丰帝的密使。
卡洛斯这才和沈今竹击掌为誓,末了,卡洛斯说道:“沈老板,你似乎把顺王忘记了。”
沈今竹走到卡洛斯身边耳语道:“就是要提醒你,在将来谈判国书时,在大明使团面前千万不要提还顺王的事情。就当没有俘虏过这个人——到时候悄悄的把顺王给我,我会记得你的人情,反正你拿着他有无用处,还是个麻烦。”为了把顺王弄回来,她撒了弥天大谎,而且还用了美人计。
美人在耳边轻言曼语,卡洛斯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他是情场老手了,娶了妻子安娜之后也是四处留情,不过以前是妓女,现在的情妇变成了上流社会的贵妇而已。他顺势也在沈今竹耳边吹着气,喃喃道:“你打算怎么还我这个人情呢?先给一个吻当做定金好不好?”
沈今竹顷刻觉得自己貂蝉附体了,居然没羞没臊的胡扯道:“卡洛斯,我习惯喝茶的,如果有一天我对咖啡有了兴趣——相信我,我会第一个考虑到你的。”
卡洛斯嘿嘿笑道:“我很高兴成为你第一杯咖啡——也请你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最美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