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汗水涔涔滑下,她按住胃部大口呼吸着,咬破的嘴唇沁出血珠。天光黯淡地铺在脚边,她失神地望着,无休无止的疲惫蔓延到四肢百骸。
耳畔听得木门被人撞开的轰然巨响,罗敷颤了一下,垂落的发丝堪堪遮住半张苍白脸容。
“怎么——”徐步阳闯进屋里,看到她坐在地上,倏然住了口。
他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扫了眼身后跟来的河鼓卫,俯下身道:“咱们先回去,不要在这里哭,谁欺负你了和师兄说!”
罗敷突然卸了所有防备,一下子呜咽出来,边点头边抽泣。
徐步阳哪见过她这样,整色肃然道:“辛癸,刚才这刺客说什么了?”
河鼓卫默然不答,地上的两人无法说话,满地的血十分可怖,混着几根湛亮的弯曲银针。
针都弯了?他打定主意,扶着罗敷站起来,却冷不防被攥住袖子。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嗓音在一片死寂中坚决而低沉。
“师兄,我们回玉霄山吧。”
徐步阳倒抽一口凉气。
屋外的阳光刺进瞳孔,罗敷失魂落魄地挪动着步子,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循环往复,此起彼伏。
她对他太失望了。
*
黎州绥陵城也是同样的好天气。
州卫大营安设在城外,与都指挥使司的联系断了数日,只由南下的暗卫等人维持通信。指挥使萧仁的族兄萧佑任季阳知府,明着是越藩的人,萧仁在黄知州被今上丢下牢狱后及时称病,一直在家休养生息,以示明哲保身的中立态度。他手下官员来路众多,一部分忠于南安,一部分是墙头草的模范;至于黎州卫指挥使谢昴,在今上与州卫王佥事比试箭法后利索地倒向洛阳,从都司衙门出来后就没回去过,而萧仁派去一同督查形势的那名佥事,也意料之中地不见踪影了。
“陛下,递交匈奴来使的文书约莫后日就能到京城。”
单独辟出的营房内茶水初沸,袅袅腾起的水汽在手指上凝结成露珠,晶莹剔透。
王放淡淡应了声,宽大的袖子掩住指尖,卞巨隐约看见道绿色的光。
他摩挲着从手钏上取下的水晶珠子,水汪汪的一颗,像明润的眼睛。
卞巨察觉案上的公文只被浏览了一半,粗瓷杯里也是空荡荡的,不禁担忧起来。自从几日前暂驻赵王府的属下来信,陛下的心情就有些不对,他那天正例行公事念密报,说到抓了两个审雨堂的女刺客,其中一个曾经在禹县的道观里待过,今上就叫他不需再念,并让他把一堆信件给烧了。
“卞巨。”
河鼓卫统领整装待命:“陛下尽管吩咐。”
王放扯了扯嘴角,“没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坐在长案后低低道:“我对她一直太好了,才让她觉得我应该是个好人。”
分明做着最卑鄙的事,却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摆出一副善良随和的面孔。他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又怕她将他毫不留情地推开,于是时时刻刻都对她温柔,填补她空缺的安全感。
她做不到完全相信他,他从第一天就明白。
彼时他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紧张一个人,紧张到连冷却多年的血液都因愧疚和悔意翻江倒海,如果重来一次……可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先帝临终前曾说,不要总觉得他无情无义,因为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会变得比他更胜一筹。”王放静静地道:“这是我相信的第一个谶言。”
不得不深信不疑。
卞巨道:“秦夫人会理解陛下。”
他依旧微笑着问:“为什么?”
“秦夫人心里有陛下。”
王放转过脸庞,幽黑的眼睫颤了颤,“我宁愿她没有。”
正因为她对他期望那么深,才容不得半点虚假欺瞒。
他摊开文书:“依你看,和北朝联姻的消息多久会传到这里?”
卞巨掐着指头算了一会儿,认真道:“再早也不过月底吧。”
王放嘲讽笑道:“安阳一旦得了风声,恐怕头件大事就是要散播出去,把消息传到诸邑郡耳朵里。”
而他不能制止。
洛阳的主要兵力正在南下途中,谯平带兵镇守玄英山只是个幌子,他来南安之前就决心先平定越藩,再集中兵马北上与容氏汇合。从西突厥那里借来的马匹最终要还回去,他不能浪费大好机会,国朝没有与匈奴匹敌的骑兵数量,若是梁军入了北境,洛阳危矣。帝都离国界太近,他又不在禁中,只能暂时礼遇收敛,从安阳公主身上下手拖住宇文一族。
梁帝苏桓得了解药,皇后对他言听计从,再加上漠北遭东.突厥大败,诸多缘由使宇文氏惴惴不安。他们亟需在朝堂上巩固地位,主战派的数量日益增多,既知洛阳国主不在金銮殿上理政,必然会动南侵的心眼。正好扶朝宫唯一的公主殿下和太后意见相左,领军的外戚迫于安阳压力,未能成功得到批复以战邀功。
从南安到玄英山,必然要经过洛阳。匈奴的使臣如果能耐心等到他回去,那么一切都掌握在洛阳这方,他再无顾虑。他会亲自写求亲的国书,一丝不苟地过目礼部的章程,把聘礼一箱也不少地送过去——如果他们要。但让安阳嫁来做皇后,她还没有资格。
风卷着沙尘灌进屋,吹得心口一凉。王放换了个语气道:“越王妃元氏安置好了么?”
“正往绥陵来。”
他眸子闪过丝幽冷的光,“初五便动手罢,别让王叔抢先了。”
*
元氏坐在轿子里,颠簸让她从睡梦中醒来。
睁了眼仍是漆黑一片,她不清楚自己在哪里,要往哪去,未来会如何,木头似的任这群人摆布。
大概失了心的人都不在意其他人重视的东西。一念生,从而万劫不复,她早已做好了丢掉性命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