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心里犹如扎了根刺,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兀自进了屋。她的侍女杵在廊里,个个心存不满,暗道王妃还是菩萨做久了,手段恁软。
张夫人顷刻间换了副面孔,捂着腹部娇嗔道:“王爷……您倒是看看。”
他扶起地上刚宠幸过的婢女,清了清嗓子:“以后都放聪明点,莫要惹事。这就都回房去!”
元氏静静地坐在博古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紫檀书桌上厚厚的一堆文书。书房里陈设简单,珠帘后是一张垂了帷幔的卧榻,她一点也不想往那里看。
等到越王拎着食盒进来,当着她的面放在桌上,她才抬眼直视他:
“王爷既已尽兴,妾身就和您说说要事罢。纵然王爷没提,妾身也知道定国公常氏率领一帮文臣武将弹劾吏部拔擢考选官员贪污受贿一事,考功清吏司首当其冲。妾身的堂兄任郎中一职,如今已被三法司会审,刑部和大理寺都是陛下的人马,都察院皆是清流,对元家向来态度顽固,这回怕是凶多吉少。王爷要是打算不救堂兄,妾身无话可说,惟有修书上京,想来父亲和长姐留下的几个人里还有念旧情的。”
越王揭开盒盖的手僵住了,“阿絮,本王上次与你解释过……”
“王爷没有时间与妾身解释。您数月前吩咐妾身写信告诉堂兄,让他带着批臣工上表忠心,以便令朝中知晓元家与南安断绝了关系。妾身现在才想清楚,王爷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元家罢?堂兄和陛下说没有妾身这个族妹,不正合了王爷今后避免惹祸上身的打算?与其自己提,不如让他先说,如此一来不仅可免于洛阳的牵连,还不会留下个薄情寡义的名声,王爷是这样想的罢。”
她漆黑的眼眸没有神采地望着手腕上的镯子。几天前她还病的很重,整个人瘦了一圈,连镯子也宽松了许多。若是父母还在,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可现在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地在千里之外忍受凌迟一般的折磨。
“你说什么胡话!”
越王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地面轻颤。
“你自己好好想想,本王可有亏待过你?这二十年来,你家那帮亲戚除了给本王添乱,可有帮上忙的时候?本王想方设法保住你的妃位,可你竟这般不知足!”
他冷笑几声,“谁都明白元家在新帝登基时就气数已尽,你当那几个畏畏缩缩的文臣有资格做本王的棋子吗!让你告知元乘,只不过——”
元氏倏然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凄然道:“下月王爷寿辰,恕妾身尚在病中,无法操持寿宴了。一切交给妹妹们,妾身再不能更放心。”
胸口莫名轻了不少,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全身都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回房反省反省!不但不能给本王分忧,还在这节骨眼上……唉!本王对你太失望了!”
元氏看了最后一眼自己的丈夫,嘴唇抽动了一下,沉默地经过他身边,迟缓地走出了书房。
她第一次忘记了行礼。
越王火气更大,将案上的食盒挥袖扫下去,地毯上一片狼借。
“了不得了!不识抬举的东西!”
*
府北抱幽轩外梅花初谢,香残枝头。小窗外的芭蕉树翠叶宽大,水珠顺着叶上的纹路滴在窗棂上,滴答滴答,水汽浸润着砚台里的墨汁。
墨汁残留大半,写字的人不胜疲倦,伏在案上小憩,黑发未束,衣衫单薄。
申时的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身上,此时南安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可无论是深秋的落叶,严冬的冰雨,还是早春的风筝,都与他无缘。
方继已被困在这里十个月。
越王的暗线不断被斩断,威逼利诱无数次,却始终没像嘴上那样拿出在刑部当差时的架势上酷刑。他一日复一日待在小屋子内,煮茶、写字、看书,无人与他说话,他也习惯了没有声音的生活。
他极耐得住寂寞,可身子与他作对似的孱弱下来,没一会儿精神就散了。可能是年纪大了吧,他不时感叹,从前连续几晚只睡一两个时辰也是可以的。
他不知道何日能出去,抑或是永远都禁足在这里,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他不想去京城,只想留在南安,于是付出了代价。
“笃、笃、笃。”
有人轻轻地叩门。
方继从案上懒懒地支起头,瞳孔微缩,看着自己笔下的蝇头小楷。右手的拇指有些变形,写出来的字不大好看。
“笃、笃。”
他看了很久,等门外的人似乎离开了,才将石头纸镇碰在空瓷杯上,发出短促的叮叮声。
“卞公。”
他喃喃道:“不在。”
说罢活动活动胳膊,不紧不慢地走去门板前,学着那人的方式,曲起指节在上边敲了三次。
“在下可以开门么?”
外头的侍卫没有响动。
他拉开门栓,优雅自如地一揖:“王妃殿下。”
鸾钗玉环,锦带绣缎,妆容精致而素雅,恰是许久未见的越王正妃。
元氏颔首笑道:“卞公别来无恙,妾身没有打扰大人休息吧。”
她掩上门,款款地走到书架前环视室内,只见地面干干净净,床褥整整齐齐,更无一点多余的东西。
方继倾身请她入座,“在下还未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上次若不是殿下来的及时,这双手就差点废了。”
“妾身来探望大人,着实是迫不得已。不瞒大人,妾身刚刚知晓王爷在京城那边迫于形势除去了一位太医院院判,这事过几日他就会派人和别的消息一同告知大人。”
方继风光霁月地再次俯身,慢慢道:“殿下是想说,南安和洛阳的形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王爷在清除已经没有用的羽翼,若是在下再不吐露今上在南部的布置筹划,不仅性命不保,王爷也会深受其害?”
元氏愁云满面,“大人可知为什么妾身必须得过来劝说一趟。”
她织满海棠花的广袖在案上拂过,执起银壶欲倒上一盏,复又放下。
“忘了大人身子不适,不能饮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