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1 / 2)

罗敷当啷一下放下勺子,目光就着侍女的手来回扫了两遍,立刻把方方正正的包袱抢到怀里。她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端着银耳汤喝了个干净,喝完还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明绣见她这极不正常的情态,一本正经道:“女郎,我去厨房看看鸡汤的火候。”说罢摇摇头,压住好奇心走出了房。

送礼。

罗敷三两步扑倒在被子上,脑子里什么烦心事都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一边笑一边飞快地拆封,扒掉暗红的散花绫,里面是一个材质轻便的木盒子,黑得素净。她放在手上掂量掂量,沙沙作响,应该是布料之类。

帘子都被拉开,光线亮了不少,是个开匣取宝贝的好时辰……她打开盒盖,轻手轻脚地取出东西,果然是一套袄裙。

要是罗敷自己买衣裳绝不会挑这么艳的,难得这件樱桃红的暗花箭袖小袄丝毫不显俗气,成色上得极漂亮,像西边天幕上燃烧着的瑰丽云彩。她抚上柔滑的料子,软缎薄厚适中,穿在身上最是舒适,袖子和领口隐约地绣出了藤纹,枝蔓蜿蜒繁复,秀雅动人。八幅雪青月华裙,被霞光一染,浅淡的色泽犹如濯濯秋水,轻描细绘的雨丝昙花在襕边上绽放得格外明媚。

她不忍心放下漂亮得不行的裙子,凑近了一寸寸地欣赏,幽幽的松木清芬萦绕在鼻尖,不带一点寻常熏香的烟火气;把脸贴在微凉的裙幅上,更显得脸颊很烫。腾出右手拎起条月白的丝带,上头拴着个两寸的绣囊,她对着榻倒了几下,窄口里掉出一小方叠成方形的纸来。

罗敷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把展开的纸张举得高高的,肯定只写了几个字,好敷衍啊。她慢慢地找到他潇洒从容的字迹……然后顿时把头扎进被子里,咬牙切齿的,耳朵全红透了。

“南方不冷,兼内有暖炉,外罩斗篷即可。亲自掐的尺寸,奔波多日许显宽些,等回来将养。”

他到底是怎么掐的尺寸啊!罗敷都要抓狂了。

她将纸翻到背面,还有几行小字:

“新岁将至,思绪及处不能身代,甚愧之。洛阳连日大雪,西宫梅花待回时应谢,甚念之。秦夫人宽宏,勿与计较,尺寸亦然。”

后面是一个别致的花押印,赫然是个郢水的“郢”字,怪不得他要用淳于通这个假名招摇撞骗,平时用的也很顺溜么。

她的心宛如被温水浸过,一分一分软下去,闭上眼睛就想能起他的脸,他认真的样子和笑起来的样子,端严的样子和温柔的样子,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彼时八月既望,池上月色溟蒙,他于槐树下抬眸望来,竟就是她的缘法。

罗敷默默叹气,要过多少日子才能回去呢?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不害怕那些纷杂的眼光和口舌了,她只想和他在一起,陪着他度过新年。不过至少有初霭在身边,他不会那么寂寞。

夜幕悄然降临,大街上的鞭炮从东头炸道西头,人们都在家里的圆桌上团聚,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她贴着窗子站了一会儿,把缝隙给合上了。带着一丝残风,外面的世界顷刻间静了下来。

*

府馆里品相俱佳的山珍海味陆陆续续端上桌,不多时就要开宴了。方府向来有个规矩,若是不在自家府上过节,主人要与家仆同乐,不兴弄出个小雅间独自听曲喝酒。于是府馆偌大的院子里全是八仙桌,从京城带来的几批人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明日元旦的安排。

一个小厮双手奉着银碟,满头大汗地问引江:“秦管事刚说安排在公子那一桌,可是到现在秦夫人还没来,不会不来了吧?”

引江道:“公子从早上忙到下午,才想起来叫你们去请的,来晚点也没多大关系,公子落座后就不等了。”

与此同时,府馆的门房将将把罗敷放进来。她在客栈里都喝了两大碗汤了,本不想来的,但听说子时府馆会放烟火,就带着半饱的肚子不辞麻烦地晃过来了。客栈离府馆挺远的,她动作不紧不慢,是认为人家不会等她,况且这么迟才通知着实不厚道。

进了前院后,发现府馆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梅花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纸灯,流光溢彩。明绣按门房指的席位数来,长呼出一口气:

“女郎,说是和方公子一桌,可公子还没个影子呢,想必我们也不算太迟。”

“今日知府大人能拨冗光临,真叫老夫脸上增光啊!公子就来了,您先请上座。素心,仔细伺候好大人。”

罗敷被总管秦元殷勤地招呼声吸引,转身只见自己的那桌上多了位穿云雁绯袍的官老爷。是季阳府的知府?匈奴的州府长官严禁在年节时回乡,而洛阳则宽松得多,律法规定元旦休七天假,但几朝以来的地方官吏腊月二十封印,正月二十才回来当值。知府不是方继那样受圣意眷顾的特殊官员,显然不是本地人,除夕还留在辖地过,真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秦总管啊,本官就顺路来这儿坐一坐,内子还等着本官回去给泰山敬酒呢!府馆离衙门不过几步路,总管别在这儿站着了,这侍婢甚好,总管快去忙吧!”

上府知府为从三品,方氏一介出京南迁的商人,在这个境况下还能客客气气地和家仆说话,真真修养良好,只是那撮小胡子在嘴唇上一动一动的,看起来精明得很。

莫不是有求于人吧。

知府萧佑看着秦元匆忙离去的背影,淡淡地挥了挥手,让侍女把茶壶放下。天干物燥,他在心里骂了句,笑意满满地举起银盏,以茶代酒饮了半杯。作陪的同知和吏书对视一眼,皆亲自满上茶灌了一肚子。

“大人,这个是……”

“嗯?”

萧知府顺着吏书的眼色看去,禁不住有些恼怒,他算是大员,来给方府捧场的,可一个女人也和他同席,这叫什么事!

同知附耳低声道:“大人,听说方琼从京中带了一批医官,现今的太医院左院判,就是个女子,这位莫不就是……”

萧知府摩挲着玉扳指,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来人须臾。一袭纯白斗篷不染纤尘,樱红淡紫的裙子初看素雅,走近了却是无限矜贵,衬得她面容婉转灵秀,颇有些龛里观音像的安恬神韵。

吏书看直了眼,他熟悉的漂亮女郎都是飞个眼波让人酥倒半边的,何时见过这样不顾不盼却能勾人魂魄的?

萧知府看着她带着侍女简单地行礼落座,坐的是方琼右手的位置,又极轻地对他们笑了一下,目光疏淡。

同知狠狠拽着吏书的袍角让他回神,站起身拱手道:“这位就是太医院的秦夫人吧,久仰久仰。”

吏书亦照葫芦画瓢,萧知府略微扯起嘴角,边饮茶边道:“难得太医院出了位大才的女医官。本官

记得在洛阳的时候,袁行袁大人来给本官看过几次头痛症……秦夫人可知他现在回乡了么?本官念及他一直在任,不好重谢,此番却是找到个叙叙旧的机会了。”

罗敷道:“承蒙陛下.体恤,袁大人八月份就已返乡。”

萧知府僵住了,没想到他一段话只换来一句连敷衍都算不上的事实。她不过是在今上身边当差的五品官,怎么有胆子斜眼看他!

罗敷开始感觉到似曾相识的郁闷,她宁愿在侯府的寿宴上对付刘可柔的连环问,也不想面对这几个不怀好意的官场中人。方琼什么时候才来?

刚想到这,不知是谁喊了声:“公子来了!”

她得了救似的向堂屋望去,方琼身着赭色宽袍,端着装有两个玉碗的托盘,快步走到南大门洒酒祭天,而后又执起一碗,是敬宾客的意思。

侍立的婢女为每人添了一杯酒,罗敷放松些许,左手不方便抬,不能以袖掩口,但仍只是以酒水略沾唇,看得一旁的知府火气更大。方琼入座后,罗敷彻底不在意他们,可她也没食欲,只挑了些清淡的菜填满胃。

方琼跟知府寒暄着,余光落在她实则心不在焉的脸上,换了身衣服,倒也惹人注目。他看到她袖上的藤蔓,这绣法是宫中独有的,想必收到礼物时很高兴,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她挽着朝云髻,眉黛含烟,眼波清浅,乌黑鬓发映的肤光如玉胜雪,唇畔的笑意明亮得像黎明时分的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