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低下头,目光穿透脚下的云雾。
罗敷的轻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陛下是第几次来这里?对山路真熟。”
王放负手道:“第二次。”
她惊呼了一声,“那夜里就能辨出上山顶最短的路,陛下真是记忆过人。第一次是不是将军刚刚去世的时候?”
他伸出半个靴子在崖边比了比,淡淡地“嗯”了下,鞋底漫起微凉的湿气。
罗敷躬身祭拜过,看到他立在软绵绵的云雾边,也不知下面有多高,不由一悸,“陛下站过来些吧。”
他回过头对她笑了笑,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你觉得人从这里跳下去,会死么?”
罗敷无语,“为什么要从这里跳下去。”
他欣然答道:“我确然是第二次来这里,但没有上过山顶,墓碑也是差人立的。只扫过眼地图,不记得怎么下山了,不如从这儿直接跳。”
罗敷额角青筋一抽,“那陛下跳吧,微臣不送了。”他说谎能不能打个草稿,怎么上山的就怎么下去,这还用记?
王放又道:“你过来。”
罗敷拒绝道:“我怕高。”
他侧身,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眼睫在溟蒙的水汽里形成清隽的剪影,而后向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一个小小的装玫瑰酱的瓷瓶。
罗敷深吸一口气,“陛下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拿的?”
“摔跤要我扶,总要拿点回礼。”
她走上前欲拿起,他手指一动收回到袖子下,让她气结。
远处的云有了绚彩,像染了胭脂一般,松树横斜的枝桠挡住了她的视线,但一簇金光在松针和云层见若隐若现,渐渐变得鲜明。天不知何时已经疏朗起来,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座山头,下一瞬一轮金色的太阳从云海里跃出,灼灼的光辉直射她的眸子。
“你看。”
她不禁道:“真的很美啊。”
王放的手却引着她往另一处看,她立时醒了神,转眼间他的面上也现出凝重的神情。
“走水了!”
阳光拨开一些雾,只见蜿蜒曲折的山路中央燃起几星红色,几座青黑的屋顶从浓烟间透出来,片刻功夫,火星连成一片,烧灼成熊熊火海,势不可挡。天边的朝霞和山腰的道观遥相呼应,上半部是绚丽缤纷的天空,下边是同样鲜艳的色彩,只是一个赏心悦目,一个是夺人性命的镰刀。
罗敷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子,喊道:“我们现在得下去救人!道观四面都是高地,晨钟还没响,里面的人很难跑出来!”
他垂眸看向她的脸,漠然道:“来不及了。”
罗敷放开他就往来时的路冲,还未跑至苍松下的土坑,迎面劲风袭来,她膝弯被什么一击,顿时往前一倒,躲过了那一击。
还没看清眼前景物,雪亮的刀光紧贴着她颈侧抆了过去,锵地一声在石头上划出道深深的印子。她手上胡乱摸到个硬硬的东西,余光一瞟,正是被王放刚刚弹出的她的瓷瓶,竟还未碎。
她飞快地收好,在开始缠斗的三人中寻到他游刃有余的身影,不知怎么就不紧张了,又怕来处还有刺客来追杀,冷静下来只得待在巨石后遮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脚后三寸便是深渊。
那两个刺客黑衣蒙面,似乎是一男一女,“撕拉”一声,王放的袖剑划破了两人衣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眼光一闪,高声对石头后道:
“脱外衣!”
罗敷大脑来不及反应,手就飞快地动了,天晓得她为什么对他言听计从,好像危急时刻她做什么都是添乱,他拎着她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脱完衣服,正看见王放外面那件月白的袍子被剑光弄的粉碎,他往后一扔,碎片就化在清晨的大风中不见了踪影。罗敷有样学样,把衣服给他是不可能了,顺着风把外衣一抛,在眼中顷刻成了个小点消失在半散的雾气里。
她冻的要命,缩手缩脚地贴着冰冷的岩石,顾不上出声会暴露,喊道:
“你当心!”
喊完就立刻后悔了。
为墓碑遮风挡雨的岩石上方突然蹲了个黑衣人,面具下一双毒蛇似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手中长刀的锋刃离她不过几分远。
*
火烧起来,在山林的洼地里形成燎原之势,冬季干燥少水,青台观只有一口井,女冠惊恐的叫声在噼噼啪啪的木头爆裂声里戛然而止。
观中左右不过二十个女人,几桶水能顶什么用,睡梦中的人被浓烟呛醒,醒着的人被堵在灵官殿前的院子里,眼睁睁看着周围凭空出现的带刀侍卫跃上墙头隐入黑暗。
玉皇殿年久失修,房梁掉了下来,火海烧的更猛,殿外一个矮小干瘦的黑衣人却像是还嫌烧的不够,一脚踢在窗上,那一面墙都颤了颤,七七八八落下无数木条投身火中。
奔回的下属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大哥,厢房里无人,但在枯井下发现了我们的人。遍搜道姑的住处,并未发现陆氏兵符,那陆氏将自己锁在房里,我们破门而入时,她已经没气了,所以未逼问出兵符下落。”
他冷笑了声,挥手让下属集齐人马。
“首领果然英明,河鼓卫既然来了却不见统领,房里果真无人!内应一死,他们那些吃皇粮的将屋子围得铁桶一般,当真装的够本。”
弹指间十几人站在道观里,一人问道:“对方已撤,是否要上山搜人?”
黑衣人当即指挥他们分头去寻人,抬手招回来一个,“两个内应都死了?”
“有一个跟着首领和弟兄们去了山顶。”
黑衣人立即了然,“蠢货,不早说!”当下身形如电,朝着观外山路飞驰而去。
西边从外面锁上的静室中,观主匍匐于地,被火舌舔着的缁衣上冒出白汽。头发和衣物烧焦的气味让人窒息,她身边一个年轻女冠瞪着茫然而痛苦的眼,四肢因捶打门窗而脱力地倒在门边,呆呆地自言自语:
“出不去了,出不去了……我们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够么!老天爷怎不开开眼啊……难道真的是天谴!”
她绝望的泪水滴在地板上,瞬间蒸发。观主靠着滚烫的榻沿气息奄奄,嘴里强自念着清静经,阖目虚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