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1 / 2)

罗敷昨晚睡得早,在床上躺满了四个时辰,精神焕发。上头办事效率不高,她在官舍里住到九月,今天乃是第一次入昌平门内的太医院,也是第一次入宫侍值。按规定望日之前,从初一开始每隔三天左院判入宫听候差遣,共有五次;院使就更为轻松,只需逢十点个卯,来无影去无踪,根本不在院里待。而那些七品的御医就是劳碌的命,半月耗在宫里,半月耗在太医院,下了值还要去京官们家里串串门。

她起初认为院判事务繁多,生怕自己安排不过来,请刘可柔吃了几顿饭后一颗心才妥妥地放了下来。

“按下官看,秦夫人用不着过于紧张。您一去就知道了,我们院里原没什么事务,主要是朝中的大人们家里人口多,今日千金身子不爽,明日高堂饮食不畅,都往咱们这儿求。”

两人步行的速度很快,刘可柔一张嘴片刻不停,给她说着太医院的布局、人事、宫里头的禁忌等等。罗敷虽已在吃饭时听了三四遍,上任前又有礼部的官员谆谆教诲,也不忍辜负他一番热心。

她既是个五品的高职,却无家世背景,让别人喊着她院判大人,至少可以面子上提□□尊敬,所以私底下也没有要求刘可柔和药局的人一样称她为医师。

刘可柔给守宫门的卫兵看过腰牌,走了一段就笑道:“秦夫人不介意,下官可以先去开路。大人迟一些不算什么,今日院中只有一帮毛头小子。”

罗敷谢了他一路指点,道:“那凌大人去吧,眼见要到时候了。”

她当然明白刘可柔是要避嫌,和自己一起进去,不被同僚说趋炎附势就怪了,说是开路,不知匆忙跑去要跟她的下属们说什么。

独自走了几十步远,眼前大门面西而坐,门内一道彩绘琉璃照壁,再往前走,朱色立额上书“太医院”三个黑漆大字,便是洛阳家底最硬、最精锐的医师集中所在之地。

太医院大门前为仆役住房,左为土地祠,右为听差处。署内设大堂五间,后院就是诚慎堂,另有三堂五间。

罗敷在门役的引导下掐着时间直接走入大堂。 御医们都在北侧的三间里办公,她一脚踏进,辰时的钟鼓正好敲响。

四名御医、十名吏目都聚在一间房里,正盯着水漏互相议论院判要迟到,不想下一刻人就出现在堂里,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地。

“诸位都免礼。”

陪着同僚跪的刘可柔听着年轻院判清泠泠的声音,率先起身,后头一帮医官们亦有样学样。

罗敷站在正中央道:“大家都坐下吧。”

立刻就有两位御医屁股挨到了椅子,刘可柔冲他们使了个眼色,却见五六个吏目紧跟着入座,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罗敷依旧和和气气地站在那儿,道:“凌御医让这五人都别站着了。”

屋中十三人面面相觑。这一句话语气虽温和,气势却足,听不出一点波动。其他三位御医心中有了个数,刘可柔这小子又成功地巴结上了新来的院判,而院判对于他们不懂礼数的行为不放在眼里,心里却多少不舒服。

待所有人坐下之后,罗敷在屋内踱了几步,状似随意地说道:

“本官初来,事务从现在开始就须上手。大家不必拿本官当外人,有什么疑惑尽管向本官提,若是大事,本官自当请示章大人,若是其他,本官很乐意与大人们共同商议。”

她挺秀的身影挡住窗格里射入的光束,微笑道:“承蒙陛下错爱,本官之前不过一介九品之外的药局夫人,眼下却得以站在北厅和诸位说话。陛下让本官顶了袁大人的职,袁大人素来是怎么要求诸位的,本官不便干涉,但必不会让自己与袁大人一般去职回乡。”

底下众人忐忑不安,只知道先左院判走的突然,猜是犯了什么事,但近来并没有传言可供研究。新院判这几句话,明摆着是说袁行虽然平时看起来做事滴水不漏,还是触犯了上头忌讳,要死守严防相同的错处。但袁行到底犯了什么忌讳?章大人一向过着神仙似的清爽日子,又听罗敷说是今上提拔,各自则明了一二——今上看先院判不顺眼,于是拿了个亲兵补上来。这秦夫人资历极浅又是个女郎,虽有陛下做后台,也不怕她飞扬跋扈。

刘可柔暗叹自己走眼,秦夫人看着不通人情世故,其实脑子里绝对有数。她在方府寿宴上答章院使答得漂亮,除此之外,他怎么问话都套不出个所以然。如今看来,她是懒得跟自己说话,实是在……端架子。刘可柔头一次看到有人把架子端的这么无辜,人家竟还打心眼里不计较她,觉得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会组织思维。

秦夫人果真高深。

罗敷可没想多,她昨晚决定说的越少越好,不让人认为她好欺负即可。两段话一说完,便让他们象征性地介绍一下自己,反正她也记不住每个人,纯粹是走个形式。

十四人说完自己家族经历,一位年纪最长的御医道:“请秦夫人前去景惠殿上香火。”

新官上任,都要去先医庙上柱香。先医庙就在堂后,朝南有一座景惠殿,如惠民药局一样供奉着伏羲、神农、黄帝香火,先医庙外北向还有药王庙,里面有座铜人像。

罗敷颔首应了:“有劳这位大人带路。”

她缓步走在御医身后,后面跟着一群医官。聚在另外几间房的二十八位医士也从屋里出来,他们是未入流的医师,等了半天只有这时候有资格见到新上峰的面。

景惠殿只能一个人进,罗敷恭恭敬敬地把准备好的贡品摆好,将三柱竹立香插在厚厚的香灰里,并不下拜,只躬了躬身。

而后她出了庙门,对众人道:“太医院岁逢仲春上甲日享先医,章大人主祭,我等陪祀,本官希望每年享祀之时,大家都能对一年的职责无愧于心。”

医官们齐声应是。

罗敷默默叹气,这些人这厢礼数周全,背地里还不知怎么搬弄是非呢。太医院是个小朝堂,每个姓氏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所幸医生是个相对比较单纯的营生,除了涉及一些宫闱隐秘、接触一些高位官员、得知一些朝堂浮沉……算了,她不想了。

祭拜完,罗敷挨个查了每个人的分工和事迹,发现秩序井然,人人都很上进,使用了几十年的一套晋升方法运作顺利。她不需时时在官署盯着,左院判更多的是为宫中朝中打下手,管理太医院几乎是个副职,据刘可柔说右院判管的比较多。两位主事不在的日子里,四位御医统领全院,好在下属们都自觉,任务繁重,小算盘也没有精力打。

好像太医院的位置越往上就越是清闲,很符合大夫的天性。

她去了南厅两间房,一间是司严的,一间是她的。房里光线充沛,陈设素净,一张矮榻、一副桌椅、一方书架,一扇屏风,书架上满满的医书古籍,她翻了翻,居然还有原主人没有带走的手迹。

手札分为三本,没想到袁行写得一手圆润小楷,均极为细致,第一本还作了一篇短序。罗敷大致扫了前几页,明白袁行是个调制药物的高手,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此科,小有建树。这些东西对一个医师来说珍贵至极,他却留在这里,是走的特别急还是欲造福后生?她回忆起沉香殿里袁行把她看得发毛的目光,打算明日从头到尾仔细拜读。

罗敷南厅时,刘可柔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整个官署冷冷清清,她喜欢这样安静的氛围,只有偶尔从宫墙那边远远传来的鸟鸣。那么多人涌进屋子,却没发出一丝声响,院子里金黄的落叶被堆在角落里,显得非常干净宽阔。

刘可柔弹去衣上的不可见的灰尘,笑道:“秦夫人方才说的极好,下官很是佩服大人这种人。”他语气在尊敬和熟稔间掌握的很到位,罗敷听在耳中受用无比,感慨此人和舒桐是一类人,天生八面见光。

“凌大人原也这么爱洁。”她衷心道,迈开步子跨出门槛。

刘可柔对她跳跃的思路习以为常,立马道:“做大夫的都这样吧,袁大人原先有个诨号,叫做 ‘圆拂尘’,看到哪儿沾了点灰就要令下人们抹的锃亮……我们太医院得以是整个文官署最整洁的地方了,大伙儿说起来也挺自豪的。”他说起走人的前上峰来,先贬后褒风趣幽默,罗敷简直要膜拜。

“那司大人呢?”

“下官们可不敢胡乱给司大人取诨号,谁不知右院判最是严肃,镇日一丝不苟,下官来之前倒是听师兄叫过他…… ‘司礼监’。”尾音瞬间小的不能再小。

罗敷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急忙补充道:“司大人严肃,也是为下官们好,他虽不如袁大人成天满面笑容,却信守承诺,公正清明,大家都道他是外冷内热的性子。”

罗敷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他做洛阳惠民药局的大使有些年头了,可见是个热心的。”

刘可柔记性好,寿宴上两人之间那点不自然的神态看得清楚,也只装作不知。

“秦夫人进宫后准备去给卫婕妤请脉?”

罗敷迟疑道:“我上次为陛下疗伤之后碰见了卫婕妤,正好见她不小心烫伤了手,伤处比较大,随口说她若看得起我就派人去药局取敷药,可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我寻思着如果空闲,便托人去告诉她我在班房当值,无论她应不应,毕竟是个心意。”

刘可柔想了想,边走边道:“下官揣测,秦夫人定是有空闲的。这三朝以来宫中人口一直在减少,陛下忙于国事,拖了五年还未充实后宫,够我们操心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至于卫婕妤,她在后宫中算是最高位的了,大人头次入宫,理应做些表示,下官帮忙唤个小黄门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