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并不快,但颀长的身形在巷子里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罗敷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呆,摸了摸空空的腰间,突然反应过来,拔腿跑出了燕尾巷。
不远处一阵风刮过地面,那双对称的筷子动了动,顷刻间化为齑粉,随风飘逝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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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药局中,方继得知此事,毕竟是阅历已广,震惊之下没做别的表示便叫她回房细谈了。罗敷自然不会用半真半假蒙明绣的话来应付他,只是省略了过分恐怖的场景,连遇见了微服的州牧这等异事也说得无比详尽。
方继当时道:“那便是卞公默许此事与我们无关,其中可疑之处,他定会私下追查。万富这小子现在还未回来,不过他做事一向让人省心。此事你们以后就不要提了,王敬家中那个女郎,若是能找到,我们帮一把也就尽了本分,就此揭过。”
罗敷上了药后血就止住了,痛感也消退一些。她迟疑问道:“方先生知道州牧大人是何出身么?以前可进过行伍?”
方继从鼻子里哼了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如何打探得那些大老爷。”他喝了口忍冬花泡的水,“不过先帝是如何宠信这位卞公的,怕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吧。一介寒门,起于南安,十八岁上便殿试中了状元,此后自翰林院入东宫,擢少詹事为少师,可谓风光至极。不过十年前查出他恩师涉及了一个大案,被外放出京了。”
罗敷道:“那先帝还挺信任他的。涉了案还能做州牧,别人不说么?”州牧是为圣上耳目,掌监察大权,从没听说过这样还能左迁到从三品的。二十多岁的少师,古来可能就只有这一人而已。
“他有兼官么?”
方继道:“兼、加、赠无一契合,专心辅佐东朝。”
罗敷数了数,冷汗滑下:“那……那今年岂不是年过不惑?”
方继算了算,“老夫来京城的时候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卞公刚得先帝青眼,今年应是三十又八。”
他见罗敷面色古怪,道:“有何不妥?”
罗敷道:“卞公在南安一直深居简出么?还有,难不成三互法废止了?”
方继道:“国朝法令自有通融之处。据说卞公家中只有一个老夫人,在洛阳举目无亲,归根结底是个例外的孤臣。便是在南安,这些年见过他的人也少,几乎是隐姓埋名了。先帝决定让他离京,便是网开一面,想要升官的就不会踏进他家门槛……并且关于他从前的事迹,先帝也下诏不许再提。我朝与北朝不同,向来宽待文臣,卞公一事并非首例,那些大人们一旦离京,此生就十有八.九回不来了。”
罗敷心道,他那个举止哪里是孤臣!哪里像是个宦海失意历经沧桑的被贬官!这位州牧看样子是东山再起了,有权分抚直隶,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先帝处理他的手段奇怪的紧,分明是在等这一天吧。
“卞公好像知道王敬是我们这里的。”她一边思索一边小声道。
方继道:“这不是我们揣测的。大人考满回京,时过境迁,洛阳已非当年模样,如今的州牧之位不再是当年的州牧之位。他同砚倒是多,说能上话的却没有一个,刚回京城消息就灵通到能知道这件极小的事,也许……牵扯到某个大事吧。”
罗敷听他揣测的意犹未尽,刚想接话茬,又止住了。
“当年卞公去国,百官皆称陛下圣明。年岁一久,他做太子老师的事也被世人抛至脑后了。可去岁今上有意重用这位大人,不仅平反了,还给了他巡视直隶之权,想来青云再上已非难事。他定是通过某些人事得知我们药局的现况,早有准备。至于他准备做什么,老夫认为,他没有为难你这个夫人,便是暗示不会为难我们药局。而药局的那位真正掌印的大使,怎么也算是陛下太医院里的人。”
罗敷转念一想,自己有时候确实思虑太过了。
方继咳嗽两下,疲惫道:“秦夫人,明日端阳候府送合同来,他们未经大使,就由你的条记代劳吧。记得修书给大使,估计方氏已打点好一切,可是你也要做全了。”
万富是酉正回来的。他说路上花了好些功夫,到的时候官府已散衙,但态度良好,值班的人答应明日着人来查看顺便销户。罗敷很遗憾地表示漏了一个人,因为死者的相公也陪着她去了。
“我们还得自个儿花钱简单办一办丧事,药局整饬在即,出了事,你们都认为不是个好兆头吧。”
万富一进门就听她说了下午惊心动魄的经过,这时抿了唇道:
“实际上……”
罗敷的目光针尖一般扎过来:“你不要再刺激我了。”
“实际上我离开衙门的时候,有个人领着王敬的女儿在衙门前的云吞摊子用饭,我当时以为认错了人,但那小女郎眼睛甚毒,把我给认出来了。那位公子三十不到的样子,面貌斯文,看他那气派许是个官,穿一身蓝袍子,”
罗敷顿时拿不稳杯子:“所以……他跟你说什么了么?”
“我走上去,那丫头跟我记得的不大一样,哭是哭过了,但十分镇定,精神也还好,竟说上午她母亲死了后就一直跟着这位大人,之后有人送了她去官府,告诉她这位大人傍晚回来问她的话。”
“……我是说,那位州牧大人。你没在邹远见过他吧?“
万富愣了,道:“是位州牧?敢情是纠察抚州知州的那一位!……我的天,王敬是什么人,得这么大面子!”
罗敷淡定道:“他说他顺路。”
万富眼角亦抽了抽,“对了,他还说,丧事从简,请仵作、买棺材的钱官府替那丫头出了,我们不要管,继续营生。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罗敷扯了嘴角:“可不是么。他连我不缺钱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万富打了个哈哈,跑去厨房拿饭了。
罗敷在卧房里对于今日之事疑窦丛生,从头理了一遍,果断承认自己没有查案子的天赋。
首先是王敬,拖家带口来到京师,不愿透露身世,与家里感情不合,他妻子死了不到一天也撒手西游了。取命的杀手要割他的头,除开心态扭曲,罗敷更相信是背后雇主不想让大部分人知道死的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也许那个杀手欲把他整个人都弄走弃尸,又或许他是要拿着人头去交差。
然后是那位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卞公,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气质很难改变。他身上显出来的气质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不像是出身寒门,更别说没有从高处跌下来、潜伏了近十年的风霜之色。方继通身的气度太刺眼了,就像这是个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相当年轻的人,而罗敷见过不少得了机缘一朝发达的人,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有相当一部分没有丢掉,更至于与身份格格不入。
州牧的一举一动毫不隐瞒,仿佛让陌生人知道了说出去也不在意。
一个小小的惠民药局,事情也能大到这种地步,罗敷很头疼以后人多势大了她要怎么办。她开始羡慕起那个至今未曾出现过的太医院大使来。
七月底,端阳侯府派遣的医官驻进了帝京的惠民药局。
罗敷看着来来往往搬着东西的雇工,也不去干涉,询问方继才知道紧挨着药局的巷子有几户住家已经被买了下来,供给新来的医师居住。向父亲主动请缨的曾高帮着一干人等忙前忙后,罗敷得了她这么一个得力助手,乐得不操心。
除方氏提供的两名医师之外,药局需要依照惯例笔试进六位新人,一年之内每个人的月钱除开药局盈利,由侯府补贴二两。原先万富他们不算卖药的微薄利润,每月只得八钱银子的诊金,一年到头赚的连街头挑担的小贩也不如,这下满打满算,直逼罗敷这个夫人。
方氏的医师刚把家什搬过来,渝州送来京城的第一批免费药材后脚就跟到了,还有几味是当地特产,市价不菲。罗敷听曾高说渝州的地方药局亦将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产珍贵药材,他们可能就是看中地理优势,以官方名义搜罗地方之利。按这个思路,其他地方也应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国官医的心思。
收着霸王药,罗敷眼见药局的担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写明了太医局需要强化卖药的性质,出售丸、散、膏、丹、酒,并将制药与卖药、接诊合一,制药占了相当比重,亟需精研药理的人才。罗敷几乎是时刻头疼怎么招人,薪水不够问方公子要,人才来源却也不好找——水平高的医师单独坐堂,身家又要极清白。日常看诊继续,她晚上熬夜出考试题,避着方继只敢让万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说题目简直标新立异、不可理喻。
王敬的脑袋一掉,罗敷和方继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来方继脱离纷扰尘世已久,所谓的“尔等不必管,继续营生”真的像他在巷子里说“顺路”一样不靠谱。洛阳官府的人在罗敷离开不久就过来了,远比万富通报的脚程快,她觉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们做事以一丝不苟着称,什么都要查一遍,到最后抛下句“等待问话”,药局中人面面相觑。
洛阳内发生的命案,本该上交由天金府尹解决,州牧难得亲自过问,自然更加兢兢业业。官差以故事处之,于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却验不出来是什么毒;杀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极厉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纪,京城又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不免见识比旁人多些,他说验不出来,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