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老人目中无光,空空洞洞地看着客舍里一方凤鸟戏云的绣屏,长久,发出一声像是叹息的低沉声调。
“唉,你们说,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
周氏和胖婶抢着安慰:“女公子年纪小,心眼实,以后会慢慢想通…
“我老太婆也读书!我小时候读的是经!现在呢,聘来的女先生,教的什么三从四德,孩子们一个比一个背的响!我就不明白了,写女诫的那位才女,是个着书着史,在皇宫里给太后做老师的,她怎么就卑弱了?为什么要让她的子子孙孙不如她呢?”
罗敷道:“妾不懂。但想来人非圣贤,谁能一辈子言行如一。妾读论语,里头那孔圣人道貌岸然的,可有时候还忍不住骂人呢。”
韩夫人被她逗乐了一刻,愁云稍减,挥手让旁边侍女停了扇子。
“女弱则儿弱,儿弱则民弱,民弱则国弱。国之将倾,妖孽横行啊……这世道啊,要乱喽……”
她喃喃的自语了不知多久,接过丝帕抆了抆口眼,抬起头来,目光重新变得清澈。
看了一眼罗敷被扯烂的衣袖,微微笑道:“多亏你拦了那么一下子,否则还不知道鼻子在不在。我替我那不懂事的孙女谢谢你啦。”
罗敷忙躬身回道:“分内之事,老夫人何必多言。”
韩夫人使眼色,唤过一个侍女,低声嘱咐两句。
不一刻,那侍女托了个铜盘进来,上面叠着三套彩色罗绮襦裙,并一件印花敷彩纱直裾深衣。一叠衣物上面,压着一个晶莹剔透小瓷瓶。瓶盖上嵌一块指甲盖大的珍珠。
“喏,去把坏衣裳换下来。带一瓶消肿止痛的药回去。我府里制的,比外头的干净。”
这是连带周氏和胖婶都有赠物。虽然算是“赔偿损失”,但赔偿的价值远超合理,算是个不动声色的谢礼。
罗敷等人身份低。若真是大张旗鼓的赠以金帛,倒显得瞧不起她们。
三个人都会意,互相看一眼,齐齐道谢。
虽然按照平日的习惯,小伤养养就好了,衣裳补补还能穿,但在韩夫人面前哪能这么小家子气。
罗敷当即去更了衣。出来向韩夫人叩谢。但见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容光焕发,平添富贵。
韩夫人对罗敷点了点头,朝外面织坊瞥了一眼。
“以后没事可以多来。你心灵手巧的,可以教教我家里那些女孩子。”
罗敷一怔。
韩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朝她点点头:“我倦了,不多奉陪。你就在这儿歇着,可以随便走走这儿,那儿,还有那儿随便走走看看。要什么吃的喝的,管下人要。”
没提花楼的事。罗敷知道约莫该告辞了。连忙应允:“以后若是得闲,定来时常看望老夫人。”
待要告退,韩夫人忽然问一句身边侍女:“天气好闷,外头是不是下雨了?”
侍女回:“是,略下了小雨,地面已微湿了。”
韩夫人却一挑白眉,笑道:“什么小雨!分明下得挺大!秦氏啊,你先别走,在我这里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不然,湿坏了新换的衣裳。”
老夫人穿着那件独一无二的素纱单衣,犹如踏烟行雾,慢慢的走远了。
……
周氏试探着说:“她让咱们留下来避雨?可这……”
罗敷心中咚咚跳,轻声招呼两位阿婶,“那咱们就到处看看。”
第37章 叨扰
罗敷目送韩夫人背影远去, 信步走进织坊。里面的芸芸织工仍旧忙碌, 踏板综筘的声音此起彼伏,有节奏地充满整个大厅。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那几架花楼旁边。
一根一根的纬线向前推进。那线里藏着的,是千变万化的瑰丽花纹。
即便是罗敷这样的织造熟手,也看得眼花缭乱,觉得迈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
直到有人叫她,罗敷才惊觉,已是申时将近。外面的雨早停了。
四架机子, 八个织工,都是三十岁以上的熟手。一个高坐在花楼顶端的挽花工, 听到脚步声,好奇地朝下看了一眼, 接着继续一丝不苟地挽花提综。
底下的投梭工聚精会神地引纬织造, 看都没往旁边看一眼。
平日里,鲜少有陌生人被允许参观花楼。但织工们见无人阻拦这三个陌生女眷,也就自己忙自己的。
胖婶也曾短期参与过修复花楼。眼下头一次看到真的花楼运作, 轻轻“哗”了一声。
罗敷低声摊派:“仔细看。周婶注意看挽花工。胖婶注意看投梭的。”
花楼的图纸, 韩夫人也许不会出让。但她方才那句“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允许罗敷用眼睛, 把花楼的样式带回去。能记住多少,看她的本事。
周氏和胖婶当即会意。朝织工们点点头,离了个不太冒犯的距离,如饥似渴地瞧了起来。
花楼长约丈半,高约六尺。彩线密结花本, 张悬花楼之顶,数十结线有次序地横穿排列。挽花工居上,投梭工居下, 上下配合默契,使成千上万根经线交互上下。其势也敏捷,其形也清爽,犹如游鱼衔饵,又如星图推移,方圆绮错,极妙奇穷。
这才和侍女们告辞,恋恋不舍地出了韩夫人的织坊。脑海中的花楼,仍然一上一下的运作着。
韩夫人府外,人行寥寥,集市方散。街角的牛车早就等着了。大黄在不耐烦地左顾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