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2 / 2)

曾高也闻声过来了,赔笑道:“被血污了,夫人还是不要脏手的好……”

罗敷不客气,伸手将那布接了过来。微微的臭味,不知是血腥味,还是曾高身上的羊皮袄。她不由自主皱眉。

此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谯平微微好奇:“主母认得这块布?”

罗敷摇摇头,神色比谯平还好奇。

她小心斟酌着措辞:“未听说夫君研习过纺织之事。”

众人齐齐点头:“主公怎么会关心这些!”

罗敷暗暗松口气。织造是女人的活计。东海先生就算再博览群书,再博闻强记,也未必知道,一匹布是如何织出花纹来的。

她上下打量那匹带血的布,问出了下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他的房间里,为何会存有花本?”

……

平生头一次,秦罗敷在几个饱学君子面前,找到了一丝智慧上的优越感。

从谯平到王放到几个侍卫壮士,人人脸上都是懵然之态,重复着她的话:“……花本?”

这块普普通通的布,还有名堂?

再一细看,罗敷手里的,却也并非寻常布帛,而是用极细的丝线编织而成的一方小帕子。而那编织的手法也似乎并不高明。丝线熙熙攘攘的挤成一团,末端打出一排密密的绳结,宛如燕子衔泥,从罗敷小巧的手掌中垂了下来。

谯平忽然想起什么,猜了一句:“……西域的地毯?”

随后自己摇摇头。哪有这么小的地毯?并排站两个人都嫌挤。

罗敷微笑,重复道:“花本。纺织用的。”

她在看到这块布的第一眼,就十二分的确定。

然而周围几个男人仍旧大眼瞪小眼,宛如刚开蒙的学童,突然闯入了太学里讲谶纬的课堂。

罗敷不禁轻轻笑,轻咬下唇,寻思着怎么解释清楚。

“嗯,就是花楼用的那种花本……”

她看着一双双纯净无辜的眼睛,发现自己在对牛弹琴。一时间感同身受,切实感受到了王放给自己开蒙扫盲的艰辛。

好在君子敏而好学,不以开口询问为耻。谯平当即虚心请教:“花楼是什么?是主母平日所用的机杼吗?”

罗敷差点笑出声来。这话要是王放问出来,她定会觉得他在故意装傻充愣。然而谯平都这么问了,可见是真不知道。

罗敷面对一个个毕恭毕敬的面孔,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年高德勋的“主母”。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

“咱们老百姓……哦不,民间所用的织机,一般只能织平纹斜纹的布匹绢、素、练、缣、缟、麻之类。譬如地上这卷帛书,所用的丝绸,咱们白水营随便一个妇人都能织出来。

“而有规律花纹的布匹,譬如子正身上这件菱纹绮,则需要用到提花机,而且要至少六片以上的棕框。这种机子一般是官办作坊里才有,操作的人手也需要特别训练。我猜,你这件衣料,不是白水营里自产的吧?”

谯平微微躬身,羞愧道:“是别人送的。我以为……是营里的妇女聪慧不足,才造不出……”

罗敷憧憬着韩夫人工坊里的一架架硕大提花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而更复杂的多色花纹,比如兽纹、夔纹、花鸟纹,再大的提花机也不能胜任,只能用花楼。这东西一般皇家锦署才有,织出来的华服丽锦,一般直接送进达官贵人的宅邸,寻常人也没资格用。”

“花楼织锦太复杂,单凭织工一个人,记不住每一根线该有的变化,也无法操作成百上千个束管综片。因此,需要提前将纹样编成花本,算是个蓝图。花本编成什么样,织锦的图案就是什么样。织造之时需要两人合力。一人在下方穿梭织造,一人爬到上方,通过花本来控制几千束经线的升降。这种织机,由于形似两层小楼,所以叫做花楼。”

她知道这般囫囵吞枣的讲解,男人们未必能立刻懂。盘算一刻,解释了一句:“假如将花楼织锦比作是打仗,花本便是那提纲挈领的兵书。有了这兵书,才能在织机上排兵布阵,上下纵横。”

罗敷不慌不忙说完,才发现身上有点热。看向自己的几道目光全带上了敬畏。

君子们只知圣贤之书里学问多,却不料,这世上还有更多的“学问”,是他们一无所知,甚至完全没在意过的。

罗敷顿觉难为情,微微红了脸,补充道:“花楼何其复杂,训练一个花楼织工至少三年,我是自然没用过的,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王放虔诚地点头,暗地里朝她竖个大拇指。方才她连用成语,都用得恰到好处,值得表扬。

而其余几个人互相看看,惊愕之色溢于言表。听秦夫人所言,她手里的“花本”,乃是用来织造复杂织锦的工具?

东海先生何时开始涉足纺织业了?

曾高忽然问:“所以,这‘花本’上的花纹,有……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罗敷无奈笑笑,将花本递近了些。

“当年编织的时候,想必是能看出纹样的。但现在都褪色了,又沾了血,又蛀了几个洞,哪看得清。”

的确,这花本也许确实曾经鲜艳美貌过。但此时也跟一块抹布无甚分别。

罗敷也有些失望,征询地看了一眼谯平。

“夫君……嗯,在遇见我之前,可曾跟纺织方面的人物有来往?”

几个人异口同声:“没有啊。”

调查似乎走进了死路。经过两个时辰的小心翻腾,东海先生的凌乱卧室里,除了那片来历不明的花本,再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罗敷讨了个布袋,把那沾了血、还发臭的花本残片装进去,提着默默往回走。

斑驳矮墙边,被人截住了。王放粲然微笑,朝她躬身:“阿姊。”

罗敷本能地看看周围。青天白日的,他想干嘛?

低声说:“现在没空。当心让人看见。”

王放斜跨一步,挡在她身前,神态无比的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