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侯宋十一年的立春时节,天气转暖,冰消雪融。
在这宝贵的农时里,农夫们要奋力耕作,鲁国没有闲田,但他们每年都过得又饿又累,直欲饿死。去年秋收的粮食,都消耗在名为“堕四都”的内乱里了,到头来曲阜里的三卿死了两个,灭了一个,那四都也只堕了三。粗鄙的农人们苦中作乐,暗笑道:“执政者不识数,连三和四都分不清。”
与之相反,贵族们却只需要装模作样地跟着国君下地籍田,连汗都不会出一滴。
不过今年国君推说身体不适,把祭祀、籍田等事统统授权新任正卿赵无恤代劳,所以士大夫们丝毫不敢怠慢,都早早前来。
立春这一日,赵大将军亲自率领卿大夫到曲阜东郊举行迎春的祭祀。祭毕回朝,他代国君在朝中赐酒犒劳卿、大夫、士,随后又在家中对过去几年“为安定鲁国作为突出贡献”的有功家臣实行褒奖,施与恩惠。
“食邑?军功授田?”当在鲁国等得百无聊赖的韩虎听到这件事时,不由眼前一亮,尤其是对后者,他摸着无须的下巴揣测道:“赵子泰是要效仿晋惠公作爰田之举么?”
赵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受万众瞩目,根本瞒不住,他为了让鲁人看着心热,也不想瞒,没多久,消息便传出来了。
高级军吏如羊舌戎、虎会、虞喜、田贲、穆夏等根据所立战功,得到了多寡不等的食邑。多半是指定一个百户小邑,或者乡、亭、里,人口或数百户,或几十户,宣布他们成为这里的领主。
但别高兴得太早,大将军又说了:“汝等作为武夫,能在车马上作战,却不能下了车马就治民,大概都懒得处理繁琐事务,所以食邑依然由大将军府派小吏去管理,每年将收取的粮食和布帛交割即可。”不止如此,若是有功战死,食邑可以传给子孙,若是无功受禄,则死后食邑归还主君。
虽然有诸多限制,但晋人军吏们多数出身社会底层,骤然得到食邑,自然喜不胜收,也不计较这是实封还是虚封了。有张孟谈的先例摆在那里,他们也不好意思要求太高,反正赵无恤已经将画饼画到了晋国。“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句话说得好啊!鲁国太小,只不过是大将军归晋复仇的跳板。
然后是基层军官和普通士卒,武卒如今有一师之众,每一旅都有识文断字的军士师,记录功过赏罚。武卒们历次战争所立的功劳都记录在案,每次大战后的饮至礼,都会按照其表现,发放三等勋章,丙等功为桑木勋,乙等功为青铜勋,甲等功为黄铜勋,特等功甚至是抆得闪亮的银勋!
没立功劳的武卒,自然只能在军营里吃大锅饭,领军饷或者年节赏赐为生。但有功之人,却会被授予一些田土,过上食田的好生活。
桑木勋可换田十亩,宅一间;青铜勋可换田百亩,宅五间,隶臣三人,升职一级;黄铜勋可换田十顷,宅十间,隶臣十人,升职一级。至于银勋,那是高等军吏才获得到的,直接可以换食邑,得爵位!
武卒老兵多数都有几枚桑木勋在手,青铜勋也有不少人持有,但黄铜勋则寥寥无几。所以封赏的结果是勉强能养活自己和家眷的富农多,田土十顷以上的地主少。
不过总的算下来,还是分出去了近十万亩田地,这些田地主要集中在大野泽周边,是过去几年里新开垦出来的。至于附带的隶臣,他们的主要来源是宋国内乱里抓获的那些卫人和叛党从逆,还有些济水之战被俘的叔孙族兵。他们被许诺说乖乖干上五年就能恢复自由,所以都套着枷锁,苦着脸帮新主人干活耕地去了。
倒不是赵无恤不想取消万恶的奴隶制,实在是时代所限。这毕竟是是集权政治的原始积累阶段,他自己就是个大奴隶主,若想让领邑上的领民过的好一点,除了发展生产力,就只能剥削战俘了。他们将替代脱产的武卒劳动,用血汗来赎罪。
因为失败本就是一种罪!
其实直到战国时期,被后世传颂“以先进的封建制度取代了腐朽的奴隶制”的铁血秦国,其实却是个老牌奴隶制国家。有《商君书》《秦律》为证,奴隶数量不但是七国之最,其占人口比例更是超过了西周、春秋。靠着分战俘奴隶给军功地主来生产粮食,秦才得以维持扩张……
军功授田会推广到整个右军,万余基层兵卒从此有了跻身的途径。
这几项举措可谓推陈出新,却没能在鲁国引发太大震动,因为它们局限在赵无恤的领地上,只能算是赵卿的家事。
以上种种封赏食邑,军功授田的举措,赵无恤都是委托家宰张孟谈和一众家臣办理的,旁人难以置喙。何况,哪怕在最聪慧如子贡、韩虎等人看来,这只是在模仿晋国的“作州兵”和“爰田制”,他们没看到这背后赵无恤希望在鲁国培育一个军功地主阶层的企图,以及对旧贵族的浓浓恶意……
让鲁国大夫们直接感到不安的,是随后举行的朝会上,赵无恤公然宣布,将会在鲁国试行县制!
……
“县制?是秦国的县、楚国的县、还是晋国的县?”
“大将军乃晋人,自然是晋国的县……”
县制不是赵无恤的发明,在春秋时早已有之,早在两百年前,楚武王灭掉权国,将其改建为权县。随后秦武公也越过陇山,锋镝直指冀戎,平定后,以族名建立了冀县。晋国也不甘其后,至迟到了晋文公、晋襄公时已经在边境设县,什么“先茅之县”“瓜衍之县”,不一而足。
县者,悬也,本是边境的特殊城邑,主要职能是驻军。随着时间推移,县这一行政单位早已不限于边境,晋国内部已全面推广县制。一般以万户以上方可为县,晋国原有四十九县,后来增加到五十余县,分别归属国君、六卿统治,多数县大夫已经不再世袭,他们成了早期官僚,主君可以随时撤职更换。
赵大将军作为一个晋人,打算在鲁国推行晋国的制度,这看上去合情合理。
却不一定合礼合意。
但鲁国的大夫们有些不愿,孟孙说在郕邑没来,只能当赵无恤陪衬的季孙肥暗暗嘟囔道:“又要折腾……”
不过他没让人听见,他倒是希望赵无恤把东地大夫们得罪得越深越好,那样的话等春耕后碰到战事,一旦赵无恤败于外,他就能约合大夫们举事于内!
比起锐意进取的晋人,鲁人保守而胆小,很不愿意做出改变,尤其是已经成为保守派代表的柳下季更是在公议时强烈反对。
他据理力争道:“鲁国自有其国情,和晋国不一样,鲁以大夫治国,大夫以邑为基础,所以沿用都邑制即可。我知道大将军是晋人,或许觉得晋什么都好,但请记住一句话,入乡随俗,休要将晋国的一切都照搬到鲁国来!我看以都邑治国、牧民就挺好!”
柳下季的这套说辞赢得了东地,甚至是西鲁大夫们的齐齐同意,但赵无恤却不以为然,他一个眼色,阚止就与柳下季在朝堂上辩论开了。
“都邑大夫制很好?为何我只见到了郈昭伯之乱,南蒯之叛,阳虎之乱,公若藐之乱,公山不狃之叛?大夫屡次反叛国君和卿,家臣则屡次反叛国君和卿大夫,我看鲁国近几十年来臣不臣,子不子的原因,就在于都邑制!”
贬低都邑制一通后,他又对县制大颂溢美之词:“反观晋国,可曾听说过有反叛主君的县?”
面对事实,柳下季一时间哑口无言,鲁国近年来的反叛内乱,上下尊卑异位的事情确实多得不像话。
赵无恤推行县制的决心十分坚决,他对众人说道:“县的好处不仅如此,有了县后,更容易征发兵卒,统一赋税,防御敌国入侵。如今在鲁国,各种千户、百户的小邑层次不齐,难以治理,莫不如合数邑为一县,再派县吏统辖之。”
涉及到自身利益,鲁国大夫们难得精明起来,设县,这就意味着,自己头上会多出一个赵无恤派去的县吏?他们面露不安,心生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