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范鞅这只老豺,还真是阴险毒辣,一面要辅佐晋侯与我齐国争霸,一面又和我暗通款曲。皇考在世时,曾与之交好往来,还嘱咐我说,一定要多学范伯,今日方知所言不虚。”
临淄陈氏府邸内,年近五旬的齐卿陈乞看罢简册,嗤笑了一声后,将其放在了一旁。
陈氏的先祖乃是陈国公子完,因为内乱逃到齐国后,出任齐桓公的大夫工正,这个氏族在之后百年里一直默默无闻。
直到五十年前,陈氏才在崔、庆之乱里悄然崛起,经过陈文子、陈桓子、陈武子,陈乞三代人四位家主的发展,终于挤入了卿族行列。虽然地位仍然不如国、高二上卿,只能与鲍氏并列,但现在俨然已经掌握了齐国高唐与东莱两地之政,有车百乘,兵甲过万。
到了陈乞做家主时,陈氏专鱼、盐、木材之利,采用大斗借出,小斗收进的方法广收民心,齐国的猛士虎贲也争相投靠。
他又说道:“不过范鞅此人好用阳谋,余虽然知道他是在利用吾等,但我乃此次争霸的首倡者,这事对吾等未来的谋划极其有利,所以不得不做。对了,国夏伐鲁之师凯旋,君上在社庙为其举行饮至之礼,汝可去观礼了?”
侍候在旁的,是位眉清目秀的弱冠少年,正是他的儿子陈恒(田常)。
陈恒与赵无恤年龄相仿,闻言后垂首回答道:“小子去了,场面极其热闹,君上和高张、晏子都亲至社庙,观三军解甲献俘,又为有功之人舍爵策勋。”
陈乞说道:“晏平仲聪慧,看出我陈氏鼓动君上争霸的意图,此次他为国夏说项,让这孺子取代我为伐鲁主帅,其意不言自明。所幸晏子垂垂老矣,国夏有小智而无远谋,高张也是一庸碌之人。君上则是个奇人,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贤臣用着一批,奸佞小人又养了一批,哪一方都舍不得丢弃。否则,这硕大齐国,哪里有我陈氏立足之地?”
他露出了一丝冷笑:“何况,国夏虽然当了伐鲁主帅,但他在军中并无威望。那些军吏们,都是我陈氏族人司马穰苴练就的精兵,谁没有受过陈氏大斗借贷,小斗收债的恩惠?再说司马穰苴虽死,还有陈氏小支田开疆在,其余公孙接、古冶子二位勇士也早已向陈氏委质效忠,他们立功越多越大,陈氏在军中的势力就越强!”
陈恒犹豫了片刻,踱步上前,在陈乞耳边说道:“此三人似乎越来越骄横了,前日的饮至礼,晏子过而趋行,三子竟然不起身还礼!当时高张愠怒,晏子却一笑而过,还劝君上说,此役三士立下了伏击大功,败季氏、阳虎,故今日在宫中路寝之台上,专程为三士召开宴饮,晏子亦去陪坐。”
“哦,还有这等事?”
陈乞不由得皱起了眉,觉得这不太像晏婴的风格,他当年在崔氏之乱里,能够顶着崔杼的利剑,公然祭拜被弑杀的齐庄公;又能在出使楚国时,面对蛮横乖戾的楚灵王刁难,依然能不卑不亢,不辱使命。
如今,却为何会对三个匹夫低头?
过了一会,陈乞才暗道不妙,猛地一拍案几,站了起来。
“吾子速速进宫去!晏子此举,绝非善意,他虽垂垂老矣,但杀人却不必用剑,用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即可!”
……
齐国宫殿位于临淄城西南角,以小城的形式嵌入大城,内部建筑台榭高大,气势雄伟,装饰得富丽堂皇。
齐地富庶,而齐国历代君主又是喜欢美宫室的,尤其喜欢建造高台。在齐桓公时,便有梧台、环台、遄台,到了齐侯杵臼(齐景公)时,又建“路寝之台”,三年未息,又为“长床之役”,二年未息,又为“邹之长涂”。
“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
这是齐侯杵臼,和他的奸佞群臣梁丘据等人大建宫室的理由,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利用公室的大规模基础建设,拉动临淄的经济消费和物资流动。
而一向主张廉洁的晏婴,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此时此刻,高冠裘服的齐侯杵臼正在攀登路寝之台。这高大的台榭,阶梯足足有数百道,齐侯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前段时间还千里迢迢去了趟卫国主持盟会,来回舟车劳顿,如今竟是累得连台榭都攀不上去。
于是齐侯在寺人服侍下,坐在半道的台阶上休息,扭头望着才爬了一半的高台,他忿然而作色,抱怨道:“工匠为何要造这么高的台子,累煞寡人也!”
身材矮小,白发垂垂的晏婴也攀得喘气,他拄着鸠杖,在竖人搀扶下坐到了齐侯边上,揉着自己的腿脚。
听见齐侯抱怨,晏婴便嘿然一笑,说道:“这难道不是君上之命?君上希望省力就不要建这样高的台榭,缘何能怪到工匠头上?古时圣王建造宫室,能便利生活即可,不追求奢侈,所以自身也能省力。到夏后氏之衰时,夏桀背德,造美玉之室;殷商之衰时,帝辛造顷宫、灵台。所以,夏桀商纣的工匠们造台,建得卑狭低矮有罪,建得高大则有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