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想起了一些事情,叹了口气道:“世上总有许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如这位店家所言,他那鲜石用来做菜,能使菜味变好,于他而言就是大利。至于这鲜石用多了会叫人头晕恶心,可少量用着并未见什么不妥,因此也没有办法说这个东西一定不能吃。且他用了鲜石的菜,大受食客青睐,他一个求利的买卖人,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样样都占着道理,除非有谁能证明那鲜石即便少量食用也会毒害人身,或者有舌头厉害的能尝出这并非本味的鲜甜来而弃之,才能叫这鲜石做菜的事儿就此式微或至作罢。”
灵素摇头道:“吃是有人能吃出来。就有几个老客到我们楼里吃饭,说西月楼的菜都是一个鲜味,吃着假,不愿意去了。不过这都是舌头极灵的人,大多数人还是尝不出什么差别来,只一味觉得那个加了鲜石的好吃。至于有没有毒性这个,大师兄也叫人从西月楼买了几样菜回来,用了几样厨上常用的验毒之法,也没验出什么来。只是那东西加多了真的不成,吃了舌头发麻,真会头晕恶心的。”
方伯丰道:“多少东西都是最开始用着,眼前觉着不错,长远了才显出来害处。只是人能耐有限,一时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好坏,等后来晓得厉害了,又总是晚了……”
方伯丰是想到了许多事儿,才有此感慨,灵素不晓得凡间的事情,只想到鲜石,便想着:“这倒不难,等下回我那神识瞧瞧,就知道好赖了。”自觉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便放心张罗起吃食来。
先拿出一个小藤篮子,里头还垫着几层麻布,麻布里埋着几个馍,这会儿摸着还热乎乎的。又拿出两个小食盒,都是十字格的,一盒里头是豆干、卤鸭、肚片、蹄筋,另一盒里头是拌藕、盐水毛豆粒儿、炸茄条、烤半虾,另有一小匣子的咸酸杂拌。
往下头石台上正劝酒的几个人看了一眼,眯眯眼睛,又从篮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来。——还真是诡异的“解气”法子。
还待再拿什么,看方伯丰那里都已经寻上碗筷了,便先停了手。早上俩人都只喝了碗菜粥就赶着出来了,这会儿也确实有些饿了。拿了温碗出来温上酒,先一人剥了一个鸡蛋吃。
方伯丰这回每一口都细细品了,虽这么打算着,还是忍不住越吃越快,没办法,那香气勾得人慢不下来。
灵素这是头一回吃,也不知是不是饿了的缘故,只觉着这鸡蛋实在太好吃了!同那些多少种食材作料加在一起的丰厚美味不同,这鸡蛋有种独一味的厚重和冲击,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能称为“干坤子”,真有点包干坤之气的意思。神识往灵境里剩下的几个鸡蛋上扫了一下,眼睛忍不住往石台上的人看去……
正这时候,忽然有人道:“哎呀,方兄,方伯丰,你们也在这里啊。这可太巧了。”
都不用抬头,只听声音也知道是祁骁远来了。
刘玉兰见着灵素,走过来笑着寒暄了几句,又道:“谢谢你上回送的料子,真是又轻又绵密,我娘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一直说要请你们吃个饭,也没得着合适的机会,一拖两拖拖到这会子了,说起来叫人脸红。”
灵素也起了身笑道:“咱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那么客气做什么。”
那边祁骁远也同方伯丰说上话了,却是说这回几个同门师兄弟的事儿。灵素对刘玉兰道:“我们方才进来的时候还见着姜秋萍和齐翠儿她们了,他们还想叫我们也一处玩去,我们想往深里走,才没同路。你们遇见没有?”
刘玉兰摇头:“没有见着,我同她们也不熟。”
这刘玉兰嫁了祁骁远之后,过了对月便住到县里买的宅子里了。只是她也不去百杂行做活儿,祁骁远又是一直跟着鲁夫子的,如今除了官学,还读着鲁夫子现在偶尔会去讲学的书院,同寻常廪生们走得也不近。同灵素相熟,还是因为都是后山峪来的,算有旧交情。
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刘玉兰拉了灵素,略低了声儿道:“我早想找你说话去了,只是这县里过日子同村里不一样,弄到现在也还有些没头绪。好容易今天碰见了!我同你说,你们那会儿分宗,看着是叫人从大树上赶走了,如今看来,却是再好没有的事儿!
“你晓不晓得,那方老头儿如今跟中了邪一样!之前你们走了没多久,方家大塘边上的好地就陷了一大块,赶紧找了人来做了好几天法事。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的怕鬼,隔了没一个月,就索性连边上的那几十亩厚土肥田一股脑儿都给卖了。如今更得了,去了一趟马塘镇,说村里住不得了,就去埠头镇买了个院子,带了几个妖精似的住那儿去了。
“只把几个儿子儿媳留在村里种地,另外凡是赁给人的田地,租钱都直接算他那里去,有财三兄弟是连个子儿都摸不着!几个从前的长工都趁这回乱停了约了,反正自家耕的地卖掉了许多,也用不着那么些人,就都给放了。只是没给人算这一季的钱,有柴稞佬同些官爷给他们撑腰,没人敢同他们争,只好都捏鼻子认了。背地里都骂他们缺德,等着看他们倒霉遭报应呢!……”
灵素想起来那地陷还是自己弄的呢,倒没想到后头还带出这么多事儿来。刘玉兰又道:“你们趁早走了才好。那老头儿!现在真是听说样样比着大财主来,一顿饭要吃十二个菜,一日还要三回点心,两顿酒,去看戏还不足,还把戏班子叫到家里去唱!他当他是谁啊!苦哈哈攒下了的百十亩地,够他这么花的?!等花完了,一身的病,还得叫他那几个儿子养呢,你说晦气不晦气!”
灵素听得目瞪口呆。从前七娘晓得了他们家里的事儿,还说没见过这么偏袒的当爹的,哪头不是儿子?非得把一个逼得没饭吃了才甘心?!这回看来七娘却是误会人家方老爷子了。人还真不是什么偏心的主儿,真正的一视同仁,哪个儿子他都没当回事儿。他老人家就图个自己乐呵,什么子孙后代,那都是虚的。
刘玉兰道:“族里有人看不下去了,还说过他两句,你猜那老头怎么说?他说啊,这从来只说当儿子的该孝顺老子的,谁说过当老子的一定要给儿子留家业的?若真有这规矩,那些没田没地的还不让生养了?!你说说看,他还挺占理!我爹都说了,你们真是早走早好,趁早撕捋干净了,好多着呢!可别觉着委屈,同他们掰扯不开才不知道后头有什么冤枉亏吃!”
那边祁骁远走过来了,听着两句,便道:“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说人是非呢!都说了叫你寻常多读读书,学点斯文典故,别整日介东家长西家短的,嘴碎婆子最招人烦了!”
刘玉兰一瞪眼睛:“怎么着啊?这就嫌弃上了?你要爱这口儿你趁早捡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娶了多好!有这会儿嘚嘚的,早干嘛去了?!”
祁骁远鼓了几下胸口,哼一声道:“粗鄙!没法儿说!哼!”
他说了往前走,刘玉兰只好跟上,急走几步想起来回头冲灵素道:“先走了,等过了这一阵,我找你玩去。”
灵素也朝她点点头。就听刘玉兰往前走了几步喝了一声道:“姓祁的,你再快走两步试试!”
看那俩人走远了,灵素对方伯丰道:“我要不要也多读些书?”
方伯丰回神笑道:“你还读得不够多?”
灵素笑道:“又不是我读的,都是你读的不是?”
方伯丰点头:“书是我读的,记住的却是你。我才是那个先生们从前说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读过就忘的。”见灵素还看着他,才换了正色温声道,“你想看什么书,我便读给你听,只你不用为了我特去做什么你不喜欢的事。于我而言,最要紧的就是你欢喜,一定是读书好还是不读书好的,在我这里都不是道理。”
灵素这才笑了,又道:“我觉着你那祁师弟肯定吵不过玉兰的,他就是个架子货。”
方伯丰乐起来,想想方才那两人说话的样子,点头道:“我觉着你说得有理。”
他自然也从祁骁远那里听了几句方家如今的情形,只是两个人到底没有提一句那边如何的话。
喝了两盅热酒,吃点小菜,秋末冬初的日光叫人觉得亲近,只偶尔吹过的风却到底凉得深了。方伯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热热的糯米酒滑到肚子里,生出一团暖意,正可略挡秋风寒意。
灵素瞧出意思,伸手把几个食盒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中间一块地方来,从里头拿出两块麻木整整齐齐叠了几回,铺在了中间。两手往篮子里一伸,端出一只挺厚的陶锅来,往布垫上一放,笑道:“这会儿该焖酥了,这会子喝碗热汤肯定舒服。”
又掏出一个竹篾编的小软兜子,把沿口往下折了几下,露出里头碧绿一兜子切碎的香葱芫荽来。
拿了两个陶碗,用巾子裹着手揭了锅盖儿,一阵热气冒出来,真是热腾腾的。灵素拿勺子往碗里盛了几块肉,又抓了一把香葱芫荽撒上,汤勺舀了奶白色的热汤往上一浇。递给方伯丰道:“我昨儿熬好的羊汤,今儿早上刚热过。那边是椒盐,蘸肉吃。”
方伯丰捧过碗,埋头喝了一口,鲜浓热烫,香气扑鼻,叹道:“才刚觉着有点凉,来一碗这个可太舒坦了。这得多重,得亏你一路拎过来,还不肯叫我换手。”
灵素乐道:“你不是说夫妻一体么?咱们加一块儿算,这事儿我来做更省力省劲,比你来拎更合算。”
方伯丰也只好笑,又瞪她一眼:“你就惯着我吧!”
把灵素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第128章 清淤驳岸
德源县秋初多雨,一阵秋雨一阵凉,秋深后至入冬,反有一段日子没什么雨水。衙门就定的这段日子给小清河和凉河清淤驳岸。正好这时节农忙已过,容易招到劳力,加上县衙账面上忽然多出来的一笔银钱,便索性铺排开了。把两条河按着地势分了段,几处同开,想抢在隆冬大寒前把活儿都做好。免得一耽误就耽误到来年去,再赶上春汛,说不定这功夫就白花了。
凉河和小清河水量都不大,捡在前头先挖了副河道,把河水引到了德源河和另外一条从城外过的大清河里。又在三水交汇处筑了堤坝,以防倒灌。过了两日,小清河同凉水就只剩下一个底了。底下的淤泥和两边被水冲得滑溜的泥岸也都露了出来。
先是下去摸鱼捉虾地热闹了一拨。大人小孩都爱这个热闹,赶中午天气暖和的时候,下到河里的人只怕比鱼还多。
方伯丰要上学干活,不得着家,灵素一个人没事就站在自家门前的河边上看人家在河里耍。
最开始都冲着鱼去的。这水渐渐少了,鱼慢慢就露出背脊来,在浅水里甩着尾巴做困兽之斗。大人小孩有赤手空拳捉的,有拿个筐子罩的,还有拿个抄子老远就抄上的。
等大鱼都捉得差不多了,开始小鱼小虾小螃蟹也不放过了。到后来,这能动的都差不多捉没了,就开始捡河蚌,从岸边的石头上、泡在水里的竹筒木板上、洗东西的青石板底下摸螺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