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秦淮河畔这种地方, 向来是不问来处也不问去处的。
问来处惹人伤心,毕竟能到这种地方来,谁没个坎坷过去;问去处扰人前程, 但凡能出泥沼的, 谁愿意被人知道自己曾经在这种地方待过。
老张不一样,老张一开始就打着投奔杨二娘的旗号来到千金楼, 后来又把自己的远亲也接了过来,这事大伙都知道。
最近大伙却觉出点不一样来,主要是以前老张有事没事都要去找杨二娘她们唠嗑, 说说听来的金陵趣闻, 卖力地逗当家们笑。现在老张还是每天白天在外头溜达,还是会每天给小丫鬟们将各种各样的趣事,却没有再往杨二娘她们面前跑。
杨二娘对老张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冷淡, 平时她就不是会给人笑脸的人, 现在更是见到老张就没好脸色。
在千金楼不兴讲什么主仆之分,过去一向是一团和气的, 许多人一对比便觉得有些古怪, 私底下问老张是不是和当家她们起了什么矛盾。
穆大郎虽然带着个拖油瓶弟弟来千金楼, 但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活, 平时和大家处得很不错, 从来没人嫌弃他们兄弟俩。穆大郎被贵人看上要去参加武举, 大伙心里都挺开心, 只是这种事不好大肆庆祝,他们也只能在心里祝贺一下。
可怎么穆大郎兄弟俩一走, 老张和当家她们怎么生分起来了呢
老张在心里苦笑起来。
他算是看着杨二娘长大的, 很清楚杨二娘是什么性情,她既然看出了穆钧兄弟俩身份不简单, 自然会怀疑他当初投奔千金楼的用心。忠心是不能到处卖的,他当初打着杨家旧仆的旗号投奔千金楼,如今看来明显是存了利用的心。
穆钧兄弟俩走了,他在千金楼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老张正发着愁,穆大郎就回了趟千金楼,与盛娘她们商量着把老张接走。
以前他们对外宣称是亲戚,现在穆大郎的前程有了着落,接老张去享福也很正常,虽然老张还神气活现的,一点都不见老,可亲戚之间能相互看照看照总是好的
盛娘自是允了,又多留了穆大郎一会,问起盛景意的情况。
她们母女也会相见,但女儿平时不在身边,当娘的心里总不太踏实,哪怕知道她过得很好,也很想从别人嘴里再打听打听,怕女儿会报喜不报忧。
穆大郎一向少言寡语,盛娘问起了,他便一五一十地把盛景意最近在做的事告诉盛娘。他被安排去参加武举,平日里便免不了和穆钧他们分开行动,算是被谢谨行从穆钧他们身边隔开了,只能根据自己的了解说个大概。
盛娘何等聪慧,一听盛景意伙同徐昭明他们在忙什么,便知晓穆大郎来要走老张的原因。
盛娘本想要穆大郎帮忙传几句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们做事总瞻前顾后,哪怕窥见了一点内情,也只敢装聋作哑地帮点小忙。
她们这个女儿和她们不像,倒有几分像她那父亲。自从痴病好了之后,她便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有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自信。
既然谢谨行这个当兄长的都没拦着,还放穆大郎过来讨要老张,自然是有把握护住她的,她们何必硬要她像个寻常闺阁少女一样每日绣绣花弹弹琴、安安分分等着成亲嫁人相夫教子。
盛景意对上邱家这事,也怪她病了那么一场,杨二娘和柳三娘这两个不靠谱的娘什么话都对盛景意说了她早看出来了,她这女儿没事也要弄出点动静来,真有什么仇怨的话下起手来当然更准更狠
盛娘左思右想,最后对穆大郎说道“我看那位韩府君所图不小,你若是能在今年秋天的武举夺魁,将来肯定少不了你的前程。”她神色柔和地注视着穆大郎,“往后你要是能在军中有一席之地,想做什么都更容易些,所以眼下其他事你都别管,只管用心准备武举便好。”
穆大郎一怔,点了点头。
盛娘与他记忆里那个人全无相像之处,这番话听来却像是那个人来到了他眼前一样。兴许他们出身与经历有云泥之别,他们的思想中却有许多共通的地方,这约莫就是他们当年会被彼此吸引、会堕入爱河的原因吧
不知怎地,穆大郎脑海中掠过盛景意那双亮亮的眼睛。
穆大郎顿了顿,与盛娘道了别,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外时,他看到了倚在外面的杨二娘。
穆大郎喊道“二当家。”
“不用这么喊我。”杨二娘瞧了他一眼,感觉自己过去眼太瞎,怎么就信了老张的话。有这样好的皮囊,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杨二娘冷哼道,“你们这声当家我担当不起。”她说完便没再理会穆大郎,径直撩开门帘往里走。
穆大郎没说什么,默然下楼与老张会合。
杨二娘进了屋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完,才说道“可算是都走了,早前我们还把他们当一家人看,现在才晓得人家可没把你当家人”
盛娘莞尔。
杨二娘嘴巴毒,实际上却最重感情戏,要不是心里很在意,她也不会气成这样。
盛娘说道“是啊,以后他们再上门,我们就把他们扫地出门。”
“人家才不会再来。”杨二娘骂完了,又觉得没意思。她转而说道,“小意儿怎么和你一样傻啊,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还去杠上邱家,也不看看她那小胳膊小腿的,哪里能和邱家那样的庞然大物抗衡你这个当娘的,也不晓得劝劝她,让她别一天到晚瞎胡闹”
她刚才在外头把话都听全了,自然晓得盛景意正在做什么。
那傻孩子记仇着呢。
盛娘笑道“她心里有分寸。你看看她做哪件事不是按部就班地来要是没把握,她绝不会贸然动手,我估计是韩家那边要有动作了,给她透了风声。”
她们这种三教九流时常出没的地方自有一套消息渠道,别处的事儿不敢说,金陵城中的动静她们大都略知一二。
韩端来了金陵以后,态度已经摆得很明白了他是坚定的主战派。
既然韩端意在北伐,还准备把金陵经营成主战派的战略要地,那必然是要想办法把邱家踩下去的
看出这一点的不仅是盛娘这个花楼当家,金陵城的局势有心人都看在眼里。
邱文敬生了一天闷气,见着自家二叔免不了要说上几句。
邱文敬父亲目前不在金陵,邱文敬平时和二房亲近,与邱家二叔更是十分亲厚。
换了平时,邱家二叔肯定要宽慰几句,这次他的脸色却少有地凝重。
他肃颜告诫道“你平时少和他们起冲突。”
邱文敬的心思本来还在那本湖山会讲录上,听了邱家二叔这语气,心不由跳快了两拍,关切地问道“二叔,出了什么事吗”
“徐家、寇家与韩家是穿一条裤子的,韩端这次调任金陵明显来者不善,”邱家二叔眸光沉沉,“你平时还是谨慎些为好,千万别给韩端借题发挥的机会。别看他对谁都和和气气,你要知道,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
邱文敬听邱家二叔把韩端比喻成“会咬人的狗”,心情莫名有些激荡。
韩端这人吧,算起来没比他们大多少,可是平日里总与黄山长他们平辈论交,硬生生把自己的地位抬高了不少。
邱文敬说道“韩家又怎么样他们还敢对我们邱家做什么不成”
就他知道的那些事来看,韩家真没什么了不起的,孙家如今在朝堂上横着走,韩家、寇家这些世家大族出来的人上朝时连话都不敢多说,全都夹着尾巴做人
在邱文敬看来,北朝廷是北朝廷,南朝廷是南朝廷。
朝里的人早就换了一拨,这些曾经在北地显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合该收敛起他们的傲气了,他们的祖宗都被h人践踏不知多少回了,哪来的底气继续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