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掌柜点了点头,含泪道:“二十四年前的一日清晨,我像往日一样打开店门,看到门侧放着一只竹篮,里面躺着一个刚满月的男孩……我将这个孩子抱给了夫人。从此,她将他认作义子,视他为己出,疼他、爱他了一生……”他看着乔子渊,老泪纵横,“是的,三爷,你就是这个孩子,你就是主人的亲生儿子,而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野种!”
“胡说!”王思彤愣了会儿,涨红了脸,喝道:“一派胡言。徐老头,你是看你的主子快输了,这才编出这么一篇谎言吧?”
徐掌柜苦笑:“二爷,这件事情,老夫人也是知道的。等我们到了倭国,见到了老夫人,一问便知。这些年来,主人将这个秘密瞒住了所有人。他担心夫人会起疑心,便干脆任由三爷常年待在福建,从来不敢对他表露出多一点儿的亲热和关心。”他看着乔子渊,泪中又带了笑,“我不知道是不是主人提前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所以那一日,主人对老夫人讲述了此事。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老夫人,害她坐了近十年的牢;第二对不起的是夫人,让她郁郁一生;第三对不起的就是三爷你。所幸的是,三爷你虽然没有享有父爱,却有着夫人最深沉的母爱。主人说,每次看到夫人那样牵挂你、心疼你,他心里都心酸不已,既愧疚又安慰。”
☆、隐藏的身世(下)
徐掌柜的这一番话震惊了所有人。王思彤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但是不敢下令再攻击乔子渊。毕竟,义子和亲子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而且,他的手下,与其说是忠于他,不如说是忠于王振海,这些手下得知了乔子渊是王振海的亲生儿子,也绝不会再对他动手。
“老三,”王思彤神色复杂,却仍是拍着乔子渊的肩膀,“二哥错了,不该一时冲动和你动手。”
乔子渊也反握住王思彤的胳膊,含着热泪,“二哥,我也不该顶撞你。”
徐掌柜在一旁欣慰地笑了,抆着眼泪,连声道:“好,好,你们这样才像亲兄弟。老爷在天有灵的话,他也该欣慰了。”
王思彤和乔子渊尽释前嫌,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好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双方的手下也都握手言和,方才打得热闹的一群人现在又互相包扎起了伤口。
徐掌柜制止了这一场兄弟相残的血战,他将空间留给这刚刚真正相认的弟兄二人,自己走到甲板旁边坐了下来,背靠着船栏杆,仰望天空,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
顾水璃走到徐掌柜身旁,挨着他坐了下来,由衷地道:“徐掌柜,方才实在是多亏您了。”
徐掌柜叹道:“我想,大概是主人在天有灵吧!也许,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幕,所以让我偷听到了那一番谈话,来阻止他的儿子们兄弟相残……”
顾水璃跟着感慨了一番,沉默了会儿,她好奇地问着:“徐掌柜,我很好奇,你们主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方才不是说,他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吗?”
徐掌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顾夫人,我发现,你对我家主人和夫人的事情很感兴趣啊?”
顾水璃不自在地笑了笑,“没有,只是有些好奇。”
徐掌柜看着正在甲板中间交谈的两兄弟,露出了笑容,轻声道:“虽然人人都说我家主人是大海盗,勾结外夷,我却知道,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当年,我家夫人因为主人瞒着他纳妾,又接连生了两个孩子的事情,一直不原谅主人。那几年,夫人执意要和离,主人又不肯放她走,两人经常争吵,夫人也曾经数次离家出走……有一次,夫人又一次负气离开,主人以为她出了海,便也出海去找寻,却不幸被倭寇所俘。主人被带到倭国,那里还有许多梁国人,都是被倭寇俘虏。他们平时受着倭寇的奴役,战时就被带到我国沿海一带抢劫,并被驱使着冲在前面送死。我家主人不忍受辱,团结了许多被奴役的梁国人,渐渐力量壮大了,终于有一日,他们反抗了奴役他们的倭寇,逃出了倭国,在海岛上建立了自己的领地。”
“主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倭寇,回来后必不被官府所容。那时,他以为夫人还在海外,便留在海上发展,一边壮大势力,一边继续找寻夫人。他为人仗义,在沿海一带名声大起。那时朝廷和倭国断了贸易往来,沿海一带也越来越不太平,一些生存不下去的商人和渔民便纷纷投奔他。到了后来,主人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这些年,他领着这帮弟兄,在梁国、倭国、满剌加国、弗朗机人,还有其他各种海上团伙等各种势力的夹缝中,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除了占据了好几个海岛,还建立了自己的船队,在倭国也占有一块属地。以主人的个性,我想后来他应该也想过收手,可是为了一直以来跟随他的弟兄们,却是无法回头了。”
“所以,胡大人的招安计策,触中了你们主人隐藏最深的心思,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决之道。”顾水璃插言道。
徐掌柜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其实,胡大人的招安之说,主人一直有所心动,但是始终信不过朝廷。这一次他为了救老夫人和二爷,试着相信了一次,却……却送了自己的命……”
“徐掌柜,这件事怪不得胡大人……”
“我知道,知道啊……”徐掌柜想起了王振海的惨死,又一次老泪纵横。
顾水璃也是唏嘘不已,这样一个人人憎恨的大海盗,不知怎么的,听了徐掌柜的这一番讲述,她居然生出了几分同情之心。
“对了,后来你们主人是怎样找到你们夫人的?”
徐掌柜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又突兀地嘿嘿笑了两声,“原来,那几年我家夫人心情郁闷,带着三爷出去游山玩水了,将梁国的大好河山看了个遍才回到福建,却得知他的夫君已经当了海上的王了。”
“那后来呢?”
“后来,主人多次派人接夫人,夫人都不同意,而是执意留在福建,带着三爷做生意,将宝昌隆越做越大。那个时候,宝昌隆还没有卖走私的物品。直到十年前,官府查明了主人的底细,抓了一直住在杭州不舍得搬到海外的老夫人,主人这才不由分说地将夫人强行带走了。”
“后来,宝昌隆就由主人接手了。没过几年,长大成人的三爷回到了福建,正式接管宝昌隆。”
“为什么官府以前没有查到宝昌隆呢?毕竟,你们主人、夫人是夫妻啊?”顾水璃仍是有些不解。
徐掌柜轻笑,“我家夫人一直扮成男子周旋于生意场中,我家主人是偶然发现了她的女儿身,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世情缘。他们那时为了方便做生意,成亲后并没有公开。所以,宝昌隆才能安安稳稳地做到今天这么大的规模……”他又心酸地泣了起来,“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啰……夫人半生的心血,都没有了啰……”
顾水璃也陪着徐掌柜默默地伤感。想不到,乔子渊的义母有这么离奇、这么坎坷的经历。她想,他义母还是爱着王振海的吧,否则就不会那么矛盾和痛苦。也不知当她得知了王振海的死讯,又会是怎样的心碎?
“你们在说什么?”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顾水璃抬头看去,是乔子渊那充满疲惫和倦意的脸,他的眼睛通红,脸色却是青白。
“在谈你的父亲母亲呢!你有一个深爱你的父亲,也有一个疼爱你的母亲。”顾水璃抬头看着他,笑得温和。
乔子渊微怔,摇头苦笑,也挨着顾水璃坐了下来,轻声道:“今晚发生的事情,到现在我都仍觉得在梦里,有些恍惚。”他目光越过甲板,微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我?今天,知道了这样的实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你的父亲并没有抛弃你,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来疼爱你。”
乔子渊苦笑,声音带了颤意,“可是当我知道了我的亲生父亲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顾水璃无语,只能安慰地看着他。徐掌柜见状忙主动避开,借口去照看伤员,留他们二人坐在这里。
沉默了会儿,乔子渊慢慢倾诉了多年来沉淀在心底的种种郁结,“其实,自记事以来,我就不喜欢义父,因为他对我太冷淡、太严苛,就连他给我起的名字我都不喜欢。”他自嘲地轻笑出声,“乔思源……思源……就好像是束缚在我身上的枷锁,时时提醒我要饮水思源,不要忘了他们养育我的恩德……”
“乔公子,你只是想多了……”
“所以我喜欢义母给我起的名字,乔子渊……潜龙在渊,终有一日可以蛟龙出海、飞龙在天……”他突然展颜笑了,目光晶亮,露出飞扬的神采,顿了顿,又道: “对了,我是跟着义母姓的,我义母姓乔,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乔君彤。”他略略收敛了笑意,语带嘲讽,“所以我大哥叫王思君,二哥叫王思彤。我义父大概想以此来讨好我义母,可是,我义母从来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
顾水璃见他口口声声仍称王振海“义父”,心想他大概仍然未消除心底的怨愤之情,便安慰他,“不论怎样,你父亲都是爱你的。虽然他以这样的方式将你送到你义母身边,让你一直处于父母不明的尴尬身份,受人欺辱。但是,他却让你拥有了最好的母亲……”
“你说得对,”乔子渊侧头看着她,眸中亮光闪烁,“我义母的确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让她有机会成为这样一个好母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父亲。”顾水璃定定看着他,语气轻柔,“他将你送到她身边,填补了她的空虚和遗憾,让她有了寄托,从此,她的生活也变得更加有声有色……而这一切,都是你父亲赠予她的,是你赋予她的……”
顾水璃这一番话似乎给乔子渊重新打开了一扇门,让他醍醐灌顶,他愣愣看着顾水璃,面有动容。
两个人便都靠着船栏,望着前方的大海,静静地不说话。此时,东方开始隐隐出现了红光,将那一片海水映成瑰丽的绯色。望着东方,顾水璃心想,难道真的就这样跟着他们去倭国吗?虽然能够见到乔君彤,在某种程度上对她还有着一定的吸引力,可是一旦想到她越来越远离的孟云泽,想到她不知何时才能够重返梁国见到他,她的绝望和伤心就越重,她将头埋在膝盖上,无声地流着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算是交代了那个神秘的穿越先行者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