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黄道吉日,就定在三天之后,恭亲王带着一溜奶妈看妈进来接人,在寿安宫宫门上抱了大阿哥进慈宁宫谢恩。太后的决定甚至没有通过任何臣工,就那样让人把孩子带走了。颂银看着恭王志得意满远去,暗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后要为皇帝扫清障碍的意愿是好的,只是使的劲儿过大了,反而着了别人的道。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她帮不上容实太多忙,大阿哥出宫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遗诏了。那张诏书不知还在不在陆润手里,万一已经交给皇帝或是毁了,那么这件事就得冒风险。所以她还得想法子试探陆润,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大阿哥才出宫,陆润对皇帝也没有什么不满,他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所以缓一缓吧,等时机到了再说。
她依旧闷头干活,皇帝的婚仪耗资巨万,当然也并非只有内务府单打独斗,需要几个衙门分工合作。比如由翰林院撰写册文、宝文,礼部制造金册、金宝等。皇帝迎亲和普通人一样,纳彩纳征一样也不能少,这些才是由内务府承办。换句话说但凡使钱的地方必找内务府,内务府就是个大写的钱字。皇帝的礼金要重一些,不过这新女婿是拿足了乔,丈人爹家不伸一根脚指头,全由使臣持节代办。所以嫁给皇帝有什么好,丈人连一声阿玛都听不着,见了他还得跪拜磕头,养的闺女相当于白扔。
太后对于此次大婚很看重,说:“自太/祖开国以来,只有一位皇帝在宫里迎娶过皇后,咱们万岁爷是第二位,孛儿只斤家的闺女好福气。”
宫廷是有这个规矩的,当王或是储君时娶的嫡福晋,登基之后直接封后。那些皇后授了金册金印,便随意在东西六宫择一处作为寝宫,没有机会好好走一走紫禁城的中轴线。登基后迎娶的皇后则不同,新后的凤辇从午门进来,经太和、中左、后左门到达干清门,步行穿过交泰殿,有幸在坤宁宫住上三天,这也是朝纲永固的象征。
颂银只管诺诺称是,把大典布置的进程向太后回禀。诸事繁琐,一个恍惚已经到了四月里。
进入四月,颂银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她也差人打听河工完成的情况,实在是时间太紧迫,又逢霜冻,归海闸的修缮遇阻,并没有能够如期完工。初六那天阿玛回京复旨了,她听了消息急匆匆赶往干清宫,不能进正大光明殿,只能在滴水下打转。
不出所料,皇帝雷霆震怒,拍桌呵斥的声音传出来,听得她心惊肉跳。本来天不时地不利,贻误也是有情可原,栽就栽在拦水大坝没打牢,闸口重修时江水倾泻而出,淹了下游的百里农田。
皇帝杀心早起了,奈何地方官员是镶黄旗人,又在账目上不清不楚,只好叫那两个人先当了替罪羊。至于述明呢,眼看要开发,颂银再也顾不得了,闯进殿里磕头,“请万岁爷法外开恩。”
她的出现令殿内众人吃惊,宝座上的皇帝却并不意外,他等的就是这天。佟佳颂银是个硬骨头,然而脊梁再直,扛得住千斤重压吗?他堂堂的帝王,不能令她屈服,还当的什么皇帝!
他的唇角有笑意浮现,也只一瞬,很快沉下了脸,“内府官员不得议政,佟大人忘了规矩。”
颂银恭敬叩首,“臣与家父同是内府官员,既然家父有罪,臣愿一同承担,望主子成全。”
她虽然不明说,但话里话外颇有反驳他的意思。既然内府官员不参政,那么令她阿玛治水本身就是个错误。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什么让个毫无经验的人去监河工?皇帝责难的时候不该先检讨自己吗?
述明变了脸色,压声道:“别添乱,回去!”
颂银看着阿玛,以前白白胖胖的,现在又黑又瘦,全是她害的。她深深泥首下去,手指扣着金砖,扣得指甲煞白。
上首的皇帝冷笑,“好一出父女情深,可这正大光明殿是*度的地方,不是做把戏的戏台子。述明负恩徇纵,论罪当斩!”
颂银几乎魂飞魄散,惶然抬眼:“主子……”
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她,缓声又道:“念在他三十余年恪尽职守的份上,罪减一等。明日午时,押赴法场陪斩吧。”
所谓的陪斩就是和死囚一同上刑场,别人砍头,他在边上看着。虽然自身不会有什么损害,但眼巴巴瞧着同僚在面前身首异处,残酷程度不亚于刑罚。
☆、第72章
颂银没想到他会这么缺德,琢磨出个损招儿来,给她下了一帖狠药。她总在躲避他,这回终于不得不面对了,她阿玛的生死在他手里攥着,叫他陪斩是轻的,只要惹他不痛快,随时可以取他的性命。
那两个钱塘官员和工部侍郎嚎哭得杀猪一样,嘴里叫着主子,被御前侍卫强行带了出去。述明两手撑地,发疟疾似的哆嗦着,什么都没说,也被人押出了正大光明殿。皇帝是个独断专横的人,军机处传来议罪的章京并没有插上一句话,走了个过场似的,默默又都散了。颂银跪在阶下起不来身,心头乱得厉害,他只说陪斩,之后呢?能不能就这么放过佟家?
她跪地不起,陆润向上觑了眼,轻声唤她,“小佟大人,跪安吧。”
她迟迟看他,勉强站起来,腿肚子里直转筋。陆润见势不妙,上前搀了她一把。她扣住他的手腕,眼里蓄着泪,把陆润看得六神无主。
所以她宁愿和陆润哀告,也不肯向他低头。皇帝手里的折子狠狠摔在御案上,拂袖往东暖阁去了。
陆润的视线追随过去,直到那身影不见了才劝慰她:“去服个软吧,这时候不该意气用事。”
可是她不敢,似乎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她去了,无非是送上门的鱼肉,只等被他宰割罢了。她脚下踟蹰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我不想去。”
陆润皱了皱眉,“陪斩只是下马威,小佟大人当真不计后果吗?”
她的肠子都要拧起来了,他就是想让她走投无路,如果真的爱她,为什么会这样逼她?一个官员被绑赴刑场陪斩,官威还剩多少?佟佳氏世代蒙圣恩,丢不起这人,他明知道的,就是拿这个软肋来压迫她,想逼她就范。
她松开他的手,深深吸了口气,“陆润,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请你看顾我阿玛和让玉。”
他吃了一惊,她却头也不回,笔直走进了东暖阁。
皇帝盘腿在南炕上坐着,手里的折子都拿反了,还在装模作样,“你进来做什么?”
她说:“我想和主子谈谈。”
他别开了脸,“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没什么可谈,却一再以权谋私,为什么?可转念一想,似乎确实没什么可谈,她拿什么做交换,才能赢得他的开恩?他已经有皇后了,再也不必求她母仪天下,说到底无非是她的身体,仅此而已。
她有自己的坚持,她不想对不起容实,可阿玛怎么办?真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似乎不放弃也得放弃。
她垮下了肩头,“主子不想和我说话,那奴才就告退了。”
她却行退到门前,刚想转身,听他叫了声“回来”。她心里一颤,重又到他面前,他下炕来,走近她,离她不足两尺远。因为站得太近,仿佛随时一勾手,她就会没入他怀里似的。
“既然你想谈,咱们就来谈一谈,是谈你阿玛的罪状,还是谈你和容实背着朕偷欢?”他的声音像勾兑了酒,微微一点火星子就会点燃一样,好声好气的说话,已经给了她极大的面子,“你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朕敬你,让你当皇后,你死活不情愿。现在呢,把你阿玛拖下水了,反倒厚着脸皮来求朕,你的骨气哪里去了?”
他的话极尽刻薄之能事,把她说得面红耳赤。可是必须按捺,她呵腰说:“主子大可以羞辱奴才,奴才在主子面前从来没什么脸面可言。我和容实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今儿单来说我阿玛。我阿玛是内务府总管,本就不该去监河工,万岁爷神机妙算,岂会算不到这结果!再说从元月到眼下,不过区区三个月时间,要建闸修坝,莫说是我阿玛,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主子是明君,明君不该有偏颇,要是做得过了,怎么堵住朝野上下悠悠众口?我没旁的说,只求主子体念,念在阿玛也曾为主子鞍前马后的份上,请主子宽恕他。”
这是来翻旧帐来了,先帝后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确实是他授意述明做的,要说功臣,他也算一个。所以她来指责他不念旧情了吗?真要不念旧情,还等到这会子!
“朕也不是铁石心肠,你们佟家往日种种的好处,朕都记在心里。奈何情不由人,如果你愿意跟朕,何至于闹到今天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你是个死心眼子,不懂审时度势。为什么你不贪慕虚荣一点儿?就因为你佟家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吗?只要朕愿意,可以借着这次的机会抄你的家,发配你们一家老小。朕已然手下留情了,你却不自知,还敢来找朕理论。你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仗着朕放不下你,否则就凭你的出言不逊,早就叉下去廷杖伺候了。”说完了审视她的脸,果真见了惧色,看来成效不错。他微微倾下身子靠近她颊畔,那股独特的幽香唤醒他的执念,“还有那个容实,留着他领侍卫内大臣的衔儿,不过是因为朕刚登基,不好立时开发。你跟着他,最后能得着什么好处?惹得朕恼火,原本五十的寿元,叫他活不过二十五。你且好好想想吧!”
她变了脸色,“您究竟想怎么样?”
他笑了笑,“朕这一辈子,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不痛快了,就在哪里找补回来。”
她转头定定看他,“您所谓的不痛快是什么?奴才挑了那个不着四六的容实,没有挑您吗?”
他被她戳着了痛肋,倏地有了发怒的迹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得脸?”
说实话是有点儿,可庆幸的不是折辱了他,是自己挑对了人,没有因他的地位向他屈服。她缓缓长叹,“主子爷,有些事儿是不能勉强的,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您的姻缘在皇后那里,和我就是君臣的情义。况且您也知道我和容实……我不瞒您,瞒也瞒不住。”
他眯起了眼,冷冷一牵嘴角道:“你来找朕,就是为了和朕说大道理?朕执掌天下,道理比你懂得透彻。什么是所谓的姻缘?朕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于朕来说她们面目模糊,个个都一样。朕想要的人,才是朕姻缘的方向。”